第四十二章 了然
就在同一时间,来到市局昱州就职恰好五年有余却默不作声得到了远超这个工作年限应有地位的梁安站在门口,连帽衫的帽子戴在头上,静静聆听门里琐碎慌乱的声音。
按照之前获得的信息,张银胜确实仍然住在这个地方——家庭住址和四年前完全一致,从未有过变化。其实梁安也曾经让人假装不经意的在周围菜市场游荡过几次,同样曾经遇见过这个人的身影。
根据梁安所得到的的信息。
他的几次出现就好像一种固定化的模式,拿着几乎无用的砖块手机,对摊贩摊上的付款二维码视若无睹,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买足一周的食物然后离开。
身为曾经入狱的不法之徒,张银胜应当算是运气不错。
毕竟他衣食无忧……
毕竟他甚至能够怀揣着那数不尽的秘密,还算平安地活到了今天。
想到这里,梁安望向门上的猫眼,视线直直望了过去。
哪怕他现在完全看不见里面的人究竟作何反应,但在长年日久的时光里对那些好不容易寻觅到的卷宗反复翻看,确认每一个灵魂以后,他已经能够无比坦然的面对这个可耻、可悲却过分幸运的灵魂。
在江卓和尹慧希以前,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值得提起。
一个让齿轮开始旋转的死人,也是梁安的亲生父亲。
梁自衍。
张银胜明面上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经济犯。但梁安知道,事实完全不止于此。
他最为突出、完全记录在档案里的是一起诈骗案——与一个名叫梁自衍的人相关。在众人视野当中,梁自衍分毫未伤,却被张银胜蒙骗失去了自己白手起家创办的企业,似乎是那起案件最大的受害人。
但实情或者恰恰相反。
“果然,”张银胜目光涣散喃喃自语,“您还活着。”
梁安没有顺着他的话去讲,“不给我倒杯茶吗?”
不用刻意压低声音,也没必要做容貌上的伪装。再怎样的记忆都会模糊,唯有一点执念永存,而二十余年的时光也足以湮没令一半基因造成的微妙不同。梁安找过很多人小心试探,最终得出了结论,只需要自己足够自信,完全可以让张银胜以为昨日重现。
除了一点。
只担忧着另一个问题的梁安细心观察张银胜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呼吸的频率,眼珠的转动、面部的细微表情是否有令人生疑的反常。
“马上……马上!”
果然是这样。
梁安趁着张银胜半边身子撞上自己的门、甚至踉跄地在几步以外踢倒了自己的鞋架的功夫,酝酿着自己的下一步。
从始至终,从得知张银胜这个人存在的时刻开始,起码对他而言,张银胜仍旧存活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一个结果。
这个人是梁自衍的亲信,也是那位已故二十二年的死人建立起如今事业最初时自愿牺牲的一枚棋子。从自己那位执着于复仇的母亲口中,梁安得知了这个人的存在,却也从来心怀疑惑与不解。
这个人实在太符合江卓需要排除异己、彻底将往事灭口的标准,但却偏偏从未遭遇过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他是一个例外,若能够部分参透江卓的行事准则,也能猜到他是一个明摆着的陷阱。
但梁安终究难以理解:
他以为凭借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对江卓这个人的情报线索,他已经足够了解这个手上沾染鲜血的人近乎苛刻的作风,但唯独有关张银胜的这种情况让他根本找不到一个确定的原因。
截止到现在,江卓唯一的弱点或许就是那段往事中衍生的后患。
江卓为什么能够独独放过他?就算可以作为猎捕后人的陷阱,张银胜这个人情报网络和不确定性也足以给他造成更大的麻烦。
单从利益上来讲,这绝不合理。
这个问题在四年前得到了一个缺乏证据的答案。
张银胜是个活在过去的人。
——这是宋荆拿性命换来的情报之一。梁安曾经近乎苛刻的找机会印证这个理论,将他派去远远观察张银胜的人都烦的够呛。
这也是他曾经能够第一时间理解李烈钧遭遇的缘由。
一个尚且理智、知道自己将要面临危险的人当然不可能停留在原地等待被人敲响房门的一天,但一个本就永远停留在原地的人可以。
二十六年前,江卓和梁自衍尚且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梁安也不过是年仅一岁毫无知觉的婴儿。在这个时间点上,张银胜踉跄入狱,换来的是梁自衍彻底洗清了年轻时给自己,同时也和后来的尹慧希做出了类似的选择,让家底清白的江卓做了幕前的人。
六年前,张银胜离开监狱,而梁自衍已死。这时的权力几经更迭,最终还是彻彻底底,落在了所谓傀儡一人的掌心。
对出狱的张银胜来说,世界已然是另一番模样。
梁安不知道江卓到底做过什么调查,甚至使出怎样的干涉手段,而张银胜从未相信过梁自衍真的已经死亡。在他的印象中,江卓应当仍是幕前的可悲傀儡,而有着无数策略的梁自衍必然躲藏在人群背后,在那黑暗的世界里掌握着无法匹敌的资源与力量。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傀儡——江卓仍旧需要他存在不是因为懒得动手,而是因为张银胜往后存在的每一天都可以站到证人席上,替他洗清所有的罪孽。
只要没有其他人利用张银胜的存在,他就永远是活着的证据。时间静止般的流动让张银胜所熟知的一切都在眼前消逝。他不会认清事实也因此难以造成威胁,成了另一位谋划者的棋子。也许这在江卓看来是早就掌握了的把柄,但对梁安而言,却也是教训。
教训来源于宋荆的死。她也是触及了禁忌的人。血的教训告诉梁安,在一个明知道的陷阱面前,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要足够慎重。时隔四年,同时被暴露在警方和江卓眼中、曾经历无数阴谋却从中脱身的人,终于再次像真正的潘多拉魔盒一样被揭开。
原来,这就是证据的真身。
目视着那个邋遢而无措、破碎的精神中又夹杂着敬畏与信息的中年人,梁安的脑海中猝然浮现过去的场景和一些只言片语。
那是在一场由王海率领的三支队横插一脚,干涉了宋荆的一支队办案,合作圆满完成侦办以后的庆功宴过后。心事重重的梁安因为帮忙递交档案时偶然瞥见宋荆桌上的一个名字,于是找到机会跟上去往天台散心的宋荆,想办法找到这个机会与她单独谈话。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我知道张银胜有问题,我也不能去找他。因为那个人已经注意到了他,可能会借此设下陷阱?”
彼时二十三岁的梁安点了点头。
“你现在还不信任我,但还是来冒着风险提醒我。也就是说,我确实是在这件事的调查里深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宋荆从兜里拿出一包烟,打开包装,抽出一根后点燃,语气却没有分毫变化,仿佛完全不为此感到惊奇,“小梁同志,多谢你的好意。”
梁安皱了皱眉,“宋队,你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既然这样,逃避大概没什么用……不如在别人反应过来前多做点别的。”宋荆耸了耸肩,“有些地方,总有人要去走的,起码先踩踩脚。不像你们王队那个表面张扬、实际精明的要死,不舍得踏错一步的家伙,我可一直都是个‘不管不顾’的行动派。”
当时宋荆所领导的一支队和三支队办公地点有一段距离,即使是正常上下班也没有遇见的可能。这应该算是梁安最后一次与这位传奇的宋支队长单独会面,下一次便是听闻她思维的消息,从同事口中问出了一些端倪,并且礼节性的在葬礼结尾上门吊唁。
不过后来梁安也了解到,宋荆实际上很少抽烟。
那时的梁安并没有入队很久,对宋荆的了解完全浮于表面,只是后来才听过一些局里宋荆的崇拜者有意无意谈过很多有关她的事、甚至因为对逝者的尊重时常有些神化。
比如根据传说,年轻时宋荆其实因为工作压力的缘故经常抽烟,简直是个大烟枪。只是后来推行禁烟后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行戒烟,一举越过了困扰多少烟民面对的难题,自此以卓越超凡的意志力成了局里戒烟的风向标。
反倒是真正与宋荆共事过数十年的搭档不吃这一套。
三支队的前支队长王海就拆穿过这种极端虚伪的滤镜。趁着日常将敬重的师父奉上神坛、又偏偏热心可靠万一招惹到撂挑子就麻烦了的邵姓男子不注意,王海就曾经悄悄向队员们吐槽过事实的真相:宋荆分明是因为探访了一位因肺癌早夭的朋友,被其经历的痛苦和余生的狼狈深深震慑,为避免短命和化疗而痛定思痛作出了选择。
不仅如此,所谓“意志力强者”在宣布戒烟的几个月以后表面维持着戒烟先锋的排面,背地里还是隔三差五找没人看见的天台,怀着复杂的心绪抽上一根不那么健康的解压用品,随后继续宣称这是自己生涯中的最后一根烟。
身上的担子确实伴随着过大的压力,大抵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不知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市局里一向以不符合外表的细致著名的王队竟然把自己引以为傲的侦查能力用在这种地方,专门用来损自己的老友兼前搭档。
而在同样将会听闻这种传说的梁安面前,她抽了第二根。
只是后来回想起来,在那个时候,宋荆兴许已然预感到自己将要面临毕生最大的危机,甚至预判到了这会殃及自己的性命——梁安下定决心的提醒也不过是证据之一。
“有些地方,总有人要去走的,起码先踩踩脚。”
梁安总觉得这句话除了表面,还颇有深意。
但无论如何,宋荆仍旧让自己活成了那个永远无畏而难以打败的传说。
*如果有印象的话,应该确实能看出来张银胜的情况对应的是整本书第一案的李烈钧。实在间隔太久了,所以我还是主动解释一下,因为这也是我初始设定里唯一一个难得想要保留、没那么夸张离谱中二病程度较轻的对照(看过我碎碎念的人应该会知道我其实对初始设定给我后来的框架不是那么满意,很多东西都有大改,毕竟那时候年纪还小体谅一下……但这个人物关系最初就有的,这一点不用质疑。不然咱梁哥要是当警察前平头老百姓一个拿什么做天选谜语人?)。
这么捋下来,李烈钧的入伍的确和张银胜的入狱对应。但有一点要清楚:李烈钧仅仅是屡遭打击加上入伍三年,而张银胜刑期是二十年。同样属于较为封闭的环境,周遭人带来的影响当然也不同。记得之前那案子的人能想起来的话应该能知道,李烈钧的情况是沉迷游戏麻木不仁最终挨刀,至于张银胜,只能说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至于这是不是巧合还是我只想头尾关联……我想说,有一个很容易被忘记但每一卷几乎都要在未来的时间线上被提一嘴的家伙。种种迹象表明,我提他不是因为我特别中意他。虽然后来改过很多设定,但第一卷真的很重要,幕后黑手也是。这一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