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请君
“……你好。”
邵梓直视着任一的眼睛。倒不太惊讶,或许只是压下了情绪。
“进来坐坐?”
一边说着,他还真打开了车子自动落锁锁上的车门。
任一小幅度的歪了歪头,但不一会儿就果断地拉开了车门,探入大半个身子,直接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辛苦您了。”
他倒是一副没有丝毫负担的样子,像是没心没肺,全然没有了先前夜晚里的现在看来像是虚张声势一样的犹豫退缩,变化大的像是根本从骨子里换了个人,“真巧,在这里见到了邵警官。我家艺人也承蒙您关照了。”
“我刚才才从傅羽筱家里出来。”
“毕竟两个都是。”任一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出众的相貌,有种让人很难不被感染的真挚,“他们都是我手下的艺人,我是一视同仁的。您关照陈泽瑞,还派了那么可靠的宋警官来帮忙保护着,我这不得好好谢谢。至于傅羽筱……她受了伤,还是需要担心的。毕竟不可能随时给她请保镖。”
邵梓忍不住的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任一也不怕他看,很是坦然。
“不太一样是吗?我白天可能比晚上活泼些,我比较怕黑,晚上睡觉都要开灯。”
他又自来熟似的开始唠嗑,还动作相当自然地玩了会儿自己垂在耳畔的发丝。
应该不会有人信这种鬼话,这其中也当然包括邵梓。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邵梓直截了当问道。他并不觉得任何的委婉对这个人会有什么意义。
“我当然想我手下的艺人安安心心拍完戏啊。”可任一却答非所问,扭头看他,满脸讶异。
“今天这不是来关照一下傅羽筱么,你看她受了伤,行程耽搁了。作为我这种管理她事业问题的,虽然作为朋友也有关照的意义,但更重要的是得尽快确定她恢复的情况。”
邵梓看着他的表情。
此时他似乎又变回了那个事事关心操劳的经纪人,可怜兮兮的打工人,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委屈叙述着自己的无辜。
“你想干什么?”
任一笑了。
“这不得问你自己么,警官。你想干嘛,我就想干嘛。你说什么呢,我都乐意奉陪。”
邵梓隐约觉得,这个调调有那么一点的熟悉。但他已经没有兴致深究这些了。
“……那一天,一整天,你在哪?”他报出了一串日期,沉声问道。那是李烈钧被推断死去的日子。
“我在临江公园旁的别墅区。”
这个人竟然就这么轻易的说出来了,还相当刻意的冲他眨了眨眼。
“你干了什么?”
任一却摊了摊手,“我能干什么呢?傅羽筱在那儿有栋别墅,她来去不方便,有什么资料得我帮忙去取。这不是很正常?”
邵梓紧盯着他,又看他无奈似的摊了摊手。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他似乎还不满意,又拧巴起眉毛补充道,“你看我像坏人的样子吗。”
像。
但是观察许久,邵梓却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他根本不是在抵赖,也不是在做任何被发现以后的挣扎。
似乎这一切都是他料想之内的结果——他是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的,甚至能够猜测出作为警察的邵梓问出的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傅羽筱提前告诉了他?不可能。邵梓回忆了一下,在他刚刚进门以后,傅羽筱就没有碰过任何通讯的设备。
即使是在他悄悄在书房调查的那段时间,也绝对不足以支持任一被通知以后临时赶过来,然后和停车场与他相遇。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他不需要逃跑。
这样的字眼出现在了邵梓的脑海中。
眼前的男人,少了那天夜里商场中的矜持谦和,多了几分随意,甚至有些放肆,在一名警察的面前。
虽然平素也不算严厉,但邵梓并不认为自己能被轻视到这种地步。而细细想来,这也并不意外。
李烈钧案,马俊杀人的证据确凿。他不需要任何共犯就可以被定罪,似乎也没有任何人会对这件事付出代价。在书面上,一直以来所推测的“第三人”都并不存在。
那只是一种关联性的想象,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真正证明,有一个人在背后影响着这些事。
也就是说,即使明知道他和事情脱不开关系,也没有任何一条理由,能凭借“巧合”将他抓获。
邵梓又看到眼前的男人睁大了眼睛,像是好奇地探究着他此刻的想法,观察的目光被当场捕获还冲身旁的人毫不尴尬地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你和任何案件都没有关系,对吧?”
“当然不是。”他却摇头。
这话都出来了,邵梓沉默着,只等着他再次语出惊人。这已经不能给他造成惊讶的情绪了。
“当然是因为我感兴趣啊。你瞧,很少有人会遇到这么特别的事吧。”
他的眼神里仿佛蕴含着兴奋,却是在反过来看着邵梓的反应,让邵梓不由自主的有些不自在的退了小半个身位。
“软陶陶。这是我曾经替不太方便的傅羽筱一直看管着的游戏账号。她三分钟热度,彻底弃游了,为了避免有什么不良影响,也一直用她的语气和做法在运行着,还开变声器学着她的做派做过指挥呢。正好发现有一位网友死在了附近的别墅,那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关心的事情吗?这么多巧合,谁能不害怕呢?您说,是吧?”
他明明还在装模作样,可他却演的那么符合常理,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单纯的害怕,却像是单纯委屈于不善解人意的邵警官的步步相逼。
很是无辜。
“所以你为什么会发那个贴子?”
“你不觉得,这也很有意思吗?”任一像是比他更不理解这些疑惑,“上网不找乐子,那有什么意思?”
邵梓发现今天他看这个人的脸看太久了。
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发,这样,所有人的特殊关系都不会那么快速的被联系起来。无论是为了隐藏,还是为了后续的……
他的瞳孔一缩,仿佛发现了什么。
“所以马俊才会……你那个贴子,是给他看的。”
邵梓喃喃着,有些恍惚。
马俊的自杀并不是单个原因导致的结果。无数的暗示,无数的机缘巧合把他逼到了最后那样的地步。
他并不只是被他人的杀意所感染。而这些所谓的“机缘巧合”,或许并不是机缘巧合。
最初浮现的,或许是马俊心中被牵动而出的杀意。
而童雅畅的手法,贴子提供的完美理由,隐蔽秘密的急切需要,一切似乎只是意外出现的巧合都聚合在一起,慢慢形成一个完整而残酷的计划,在他耳边反复的念诵:这就是你最好的选择,这就是你将要做的事。
但在最初的最初,那一点杀意,那一点连警察都无法从老狐狸的嘴里掏出的真相的,那些隐匿在角落中的秘密……
那个或许存在的,最阴暗处的隐秘杀机。
任一擅长这么做。他远远操纵着这些自己熟识已久的人们,就像在棋盘上落下棋子,慢慢增长着他们心中的怨憎,并且在这些天内用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契机,将它们全数引爆。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所有的思索汇聚成了一句蕴含着难言情感的话语。能做到这样的人绝不仅仅是“聪明”,邵梓自然感到毛骨悚然。
“有的人生来就很容易能‘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什么。”任一又笑出了他的酒窝,外貌可亲,话语却很怪,像是早就想这么说。“邵警官,咱们不走吗?”
“你要去哪?”
“当然是去您想带我去的地方啊,我这不是配合您工作么。”
任一还是笑吟吟的,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改变。
或者说。
——他只是为了见证这个故事的结局来到了他们的近前。而从头到尾发生过的所有事,迄今都还在他的预料之中。
“那个童雅畅可真是变态啊。”陆遥一边处理着感慨道,“他儿子身上录下来的监控语音他还专门建了个文件夹放在自己的电脑里,好家伙总量十几个g,分门别类精心剪辑,搞得像‘儿子饲养过程全记录’一样。”
既被自由放养长大,又占有全家人宠爱的陆遥可没真正见过这种只在影视剧里看见过的父子关系。
“我还以为他就听听就完事了,这还留这么多存档的吗?”莫云晚办事效率极高,没多久又闲下来了。本来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她却坐在旁边嗑着瓜子。
虽然并不隶属于任何一个支队,她最近似乎特别喜欢到这里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看个热闹都快把案子的前因后果全部摸清楚了。
“真恐怖。那医生没事吧?会不会精神被监控的出了什么问题,斯德哥尔摩会有吗?我听这声儿,他对他爸还是很尊敬的么。”
只是对童鸿光本人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被邵梓抛弃在休息室,还被不要脸的邵梓装女生欺骗的可怜小伙之上。
“人家自己就是心理医生,可不比咱们懂多了。”陆遥来不及一个个的听,随手挑了几个名字比较感兴趣的文件,拎出来语音转文字,说话却有些含混,“再说了,我看他也调整过来了。”
“你在找什么?”莫云晚好奇的凑了过来,借花献佛招猫逗狗似的顺便单手投喂了颗巧克力给陆遥,明摆着在贿赂还特意挑的酒心。
陆遥不喜欢喝酒,却特别喜欢这种甜品里带着酒味的零食——大抵是年纪还小,对乙醇味儿敬谢不敏,但又觉得很酷。
“我就觉得奇怪。当时队长说他一过去看见童鸿光六神无主的坐在门口。如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只会难过于这位病人的遭遇,如果更亲近一点那感情就是悲伤。我觉得以他后来的表现应该倾向于第二种,那么他应该知道这件事。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做了什么?”
“所以你想通过童雅畅的记录,来了解他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转变?”莫云晚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
陆遥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听。
自己给自己找的活倒也不用叫屈。
莫云晚摸着自己的下巴,在一旁琢磨着。
她突然指了下一个在最边边的文件夹,“你看看这个,点开。”
陆遥定睛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字,“重要”。
“你想得到的东西,那位变态老医生也想得到。”她慢悠悠的解释道,“他万一产生了怀疑也会回顾,试试看。”
每个文件夹里的文件都有所属的日期。或许是老人家不懂得查看文件的属性面板,剪出来的音频甚至在文件名上就标的是日期,后面编着序号一二三四。
看到其中一个日期,陆遥毫不犹豫的先点了进去。那个日期里有两段音频,相对而言有些多,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选择原因。
那个日期是马俊遭难的日子。他被送进医院的那一天。
稍微早些的时候。
声音很小,只有些琐碎的声响,没有人说话。
然后是电话拨打的声音。电话打到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又再重复一遍。连续好几次,从头到尾没有人声。
陆遥隐约有了些自己都没想明白的触动。
下一个音频文件。这回一开始就是人声。
“……是我的一个病人。精神状态不太好,我很担心,我怕她出事所以才多打了几次。对,确实是一直没人接,才拖了很久,最后我发短信跟她家人确认过了。人没事才放心。”
接下来是和童雅畅的一些家常的对话,很是琐碎。
但在这段话结束时,莫云晚就看见陆遥眼里一亮。
“怎么样?”
“我在看管他的时候查过,童鸿光目前正在负责六个病人。这六个人里面除了马俊都没什么自理能力,排除他以外的五个人都是女性,其中三个人住在精神病院,有护工照看,其他两个人由家人时时看管。”
“事发当时他在国外开会,行程安排的很紧凑。他是个聪明人,不会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如果第一时间没有得到回应,他会立刻联系看护她们的人来确认,而不是反复拨打无谓的电话。”
这是一个借口。
所以,他究竟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