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历程
尹慧希。
又是尹慧希。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梁安自然感到相当震撼,一时间竟然是无语凝噎,但又有一种如在情理之中的感觉。
王海察觉了他的犹豫之处,“怎么说?”
梁安于是也只得把尹慧希所涉及的情况尽数道明。事已至此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什么细节,除了早年尹慧希借着枫越集团做的一些事,也包括应付徐天翼,调查徐晓汀被害案时得到的关联。在游轮前似乎从未认识徐晓汀的尹慧希从未遭到怀疑,但她正是当年的凶手。
事实上,这起案件相比多个由江卓策划的谋杀而言,实在是不够滴水不漏。只是仗着游艇处理凶器的天然环境优势,警方能力较差、调查时机晚的真实情况,尹慧希才逃脱制裁。
或许培养出灭绝昆虫的行为值得令人啧啧称奇,但相比尹慧希在更早前的另一项壮举,这实在算不上具有令人震撼的突破性。虽然已然无从考证,只能凭借母亲临死前告诉自己的只言片语做出推断,但梁安凭借自己仅有的了解能够得出初步结论——无论魔盒还是超越现今科技的基因改造与克隆技术,恐怕都源自一早就做足了准备、却因为不擅长权力争斗被屡次夺权的尹慧希。
不过,足够就是足够。尹慧希或许曾经落败,但绝对算不上不聪明,只是棋差一着。
尹慧希的确亲身以徐晓汀公司同事的身份上过游轮,但如果当初的警官能够更仔细的调查考证,就会发现她根本没有法律意义上的劳动合同,在游轮上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上的工作任务,只是在办事流程中几个关窍的主事者“恰好”认得她,并把她介绍给了徐晓汀。
事实上,尹慧希虽然与以梁自衍和江卓为首的枫越集团息息相关,但她从未真正意义上成为其中有直接资产流动关系的一员。或许是为了避免罪行败露、东窗事发的可能,她在把江卓作为傀儡的同时谨慎的让自己和枫越集团撇清了关系。
她曾经掌控了枫越集团的股份不假,但那只是事实意义上的事,名义上那些股份是她长期住在疗养院的妹妹尹慧望的个人财产。
尹慧望被法律意义上确认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是在尹慧希死后才发现的事,在这之前她只是被亲朋好友熟知为“那个智力不正常的女孩”,却从未得到证实。后来有人检查时才确认尹慧望只有七岁孩子的智商,而且永远都会保持着这样。而除了二十八年前曾被亲属接走暂住一段时间,她一直待在昱州市疗养院,到今天也是如此。
当时没有留档,但所谓的亲属当然是尹慧希。
两姐妹父母双亡,作为长姐,尹慧希是尹慧望唯一的监护人。虽然年轻,但血缘让她很大程度上能决定尹慧望的去留。虽然没有实际证据,但结合这个时间节点和中途没有丝毫音讯的尹慧望,不难推测出有着与枫越集团无关社会身份的尹慧希,目的正是借助自己亲妹妹的身体,来创造出一个经过一部分基因改造的克隆人。
尹慧希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疯狂科学家,不惜一切看似无关紧要的代价。她的冷酷让人难以理解,但起码现在她确实已经死了。
“没有告诉你们尹慧希的特殊之处这是我的失误。首先是因为在我到来之前,她就早已经是一个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已经不足为道的死人;其次我也不想你们再一次把目光无意义的聚焦于江秋身上。因为如果要完整的提起尹慧希,就必然脱离不开江秋的身世。”
王海啧了一声,“如果不是我也找人对江秋做过长期考察,我还真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骗过了你。你应该能理解这一点——有江卓的这套基因还是被他亲自带大的孩子,任谁都很难想象他真的只是一个无知的旁观者,仅仅是在非人范围内过于聪明而引人怀疑。”
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疑惑,“可是如果尹慧希真的想克隆灭绝物种就克隆灭绝物种,想改造出一个超人就随手改造,她干啥好端端的去犯罪,不去想办法拿个诺贝尔奖?”
尹慧希的生活确实宽裕,但绝对称不上巨富。她和尹慧望名下一共有五套房产,其中两套是父母遗物,其余三套应该全是明里暗里从枫越集团的业务中赚取的产物。但这些比起她所掌握的技术可以获得的专利收益,乃至于假设获奖得到的潜在收入,简直是九牛一毛。
“如果这些技术本质上来路不明呢?”梁安显然也早已得到了答案,“跟魔盒一样。尹慧希甚至有可能只是熟悉让它转化为实际应用的一部分技术。如果她真的暗中制造了那么多失踪者,而且没有具体动机,也许她会把那些人藏起来做人体实验也说不定——毕竟是个杀人不眨眼且能把自己亲妹妹用作生育机器的人,缺乏实验伦理也不是稀罕事。”
“……”
王海还真没想到这一步,表情挣扎地磨了磨牙来缓解没话可说的尴尬。
“我认为到这里逻辑才能算作清晰,江秋其实是一个被尹慧希放弃培养的替代品,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制约的工具。她自身没有对应领域中的超凡才能,谋杀一个徐晓汀已经费尽了心机足够吃力。她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试图制造一个属于自己,而且足够听话的‘江卓’。完全复制另一个人的生长流程,这看上去很难,但她有对应的方法。”
说到“足够听话”,梁安神情复杂了一瞬间,顿了顿,然后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断。
“于是,江秋应运而生,他本来全盘拷贝了江卓的基因,理应与他有同样的天赋,也确实如此。但为了实现‘听话’做出的改造让他失去了人类情感,反倒根本无法构造那些犯罪手段——他不可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全才。原计划无法达成,尹慧希没有其他办法,于是想出了另外一个主意,用江秋的存在限制江卓。江卓是一个对血脉亲情极度重视的人,哪怕这不是他的孩子,但见到那张与自己一般无二的脸,下意识的便有了牵挂。”
但是这一点王海并不认同。
“江卓真这么在乎这点相似吗?话说这种心路历程……你又怎么能够确定?”
其实梁安自己也并不真正这么想,只是耸耸肩糊弄了过去,用上一些半真不假的说辞,“您或许不信。我之所以现在能这么确定,是因为曾经在证伪的路上屡遭挫折。还有一些外部影响的因素,从一开始,我就坚定的认为江秋只是在伪装自己的无辜与无知,而江卓实际上也毫不在乎亲情,只是用关心江秋来作秀伪装的小人。但后来……”
后来,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年。
他曾感到困惑,乃至放弃思考。直到五年前,看似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刻,他也终于真切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和自己听闻的那些事不同,江卓或许是个伪君子,却不是个小人。
那人对江卓的了解从一开始就存在着最大的误区。这种误区导致李铭终生在暗处谋划布局却无法斗过江卓,也在更早的时间线导致了另一件改变一切的戏码——梁自衍的丧生。
这是变局所在之处。
若非如此,他现在的人生应该大有不同。
“不过还有一点,关于尹慧希。既然她做了这么多,那你以前应该也详细调查过她的死,刚才怎么没听出来这事?”王海相当好奇,“在你这年纪老年痴呆,应该不会吧?”
“我一直以为尹慧希的案子只是江卓除掉了自己的对头,那个自杀的年轻人确实是自杀身亡,不过是在被江卓役使犯罪之后。”梁安摸摸下巴,“王队,你的描述对我也有误导。为什么你会说尹慧希的死亡地点——她在昱州市郊区的度假别墅——是她的秘密基地?”
“怎么会。发现尹慧希尸体的位置在市区,是一间以私人名义租赁的地下室。”
两人对视了一眼,均是察觉到了什么,感到一种寒意涌上心头。
肖自铭的失踪事件发生在八年前,按照康复时间推断,从案发现场醒来应该至多只有两三个月。而梁安在五年前入职,利用内部权限开始调查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也就是说,在这三年左右的时间区间内,案卷资料被人滴水不漏的进行了篡改,导致他在阅读时并没有提取出任何异常情况。
“后来有人改过了电子卷宗?吕闻康干的?不,不可能,他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哪怕有权限查阅也没篡改的本事。那就是外部……对了,白晨!你说他也是个全才。”
“逻辑不通。”梁安摇了摇头,“虽然白晨后来是为江卓工作,无论从您还是我的角度推断他都很可能是案件的真凶,但如果是在事发以后很久,如果仅仅是为掩盖自己的罪行,他没有理由这么做。白晨对自己的犯罪手法有着天然的自信。”
王海深思熟虑时摸了摸下巴,“所以,有一个事后才察觉到尹慧希被害事件发生的人发现了端倪,但没有报警也没有干预停滞的调查,而是帮助白晨掩盖了案子。为什么?”
“或许更改地点其实是为了‘帮助’尹慧希也说不定……”梁安意味不明的话语让人疑惑,而片刻后他也做出了解释,关键部分只引用了两个字,“因为那个‘叛徒’。”
叛徒。
这个词毫无疑问的是一种负面的指责,但也有许多深层含义。
叛徒,背叛的人。
尹慧希背叛了谁?背叛的行为又是为了投靠谁?
第一个问题框定在几个选项之中,不难猜只是无法证实。但第二个就有些耐人寻味了。这就说明,还有人和尹慧希站在一处,她的死亡起码对她那一方的不明人士十分有害。
现在白晨与江卓串通一气,而白晨作为直接杀死尹慧希最大的嫌疑人,极有可能在那时就已经站了边,作为为了江卓的利益而解决了尹慧希的那个人。
“我会把那个地点告诉你,”王海眸光闪烁,“如果不是为隐藏案子,那个地方也许还藏了什么无法取走的东西,导致他们要转移警方的视线。事情了结以后,我也会去看看。”
一切都没有定论,但还有另一方存在的可能性逐渐浮出了水面。
想到这里,梁安也只能感慨,“我都不知道该说是心怀鬼胎又有能力做手脚的人太多,还是系统联网后的安全性不足。要是在大家都只用着纸质档案的年代,我们起码还能问问有没有谁进过档案室。现在?大家每天围着几十上百个卷宗转,去档案室翻翻那都是‘需要归档上传的旧案’,能发现线上的东西被改了就已经不错了。”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你对‘魔盒’的描述。”王海摊手,“科技这种东西太难全部搞懂,全世界几千上万个研究机构,保不齐能搞出来什么不可想象的鬼东西……我的想象力一向丰富,也相信在这个表面被整理的风平浪静的昱州市,其实什么都可能发生。”
梁安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梁安很快从兜里拿出来接听,看到的备注名正是之前赶去王海告知他地点的宋乔雨。
此时,宋荆站在人群的中央,脑海里回荡着之前王海跟他讲的话。
“梁安叫我跟你讲,宋荆如果要选择位置藏匿讯息,那里一定是她平时会去,能达成固定模式的地方。不是都说凶手喜欢返回现场吗?宋荆也喜欢,但她喜欢去的是那些她曾经办过某些特别的案子的地方。又发生过案子,又和宋荆平时的生活轨迹有关,这样的地点只有几处。我会告诉你大致情况。如果你不确定,这些地址可以都去一趟。”
如果宋荆想要留下什么讯息,那么她必须保证监视她的人也不会发现这件事的异常之处。这个地方必须与她三点一线的路径相近,而且她需要有充足的理由在那里停留。
宋乔雨没有任何犹豫,只凭借直觉选择了其中一处。
“我发现了新的线索,但也许不全是好事。”
“你的意思是?”
梁安觉得颇为稀奇,因为他也很难听到宋乔雨这样犹豫。作为听从指令奉行到底的军人,宋乔雨一向是有问必答的楷模,无论说话做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
“我找到了,宋荆最后留言所在的地方。”宋乔雨沉声道,“但是按照这里工作人员的说法,四年前,有一名警员也找到同一个地方,询问他们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警官是否来过这里,并且最终和我找到了同一个位置。那个人应该发现了同样的线索。”
他的目光向下扫去。这是一座游乐园,白天的时间里,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谁?”
“时间太久,具体的名字和警号工作人员不记得了。”宋乔雨的视线再度越过人群,仿佛要看到四年前,和自己同在这里的人所看见的光景,“但那个人记得很清楚。亮出警察证的警员也是一名女性,是一人出警,而且,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