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下篇 (二)
想睁眼睁不开,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些声音,像是自己在水里,岸上人在喊叫,叫什么,听不清,时远时近,还时不时传来些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身体不知哪里有被刺得灼疼,心里有个声音在着急地催自己:“快起来!”,但是动不了,身体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在床上,怎么也动了。好像一辆大货车要撞过来,急得想喊,喊不出,旁边人在围观着,没人往跟前来。不知为什么又往下掉,像是在一个黑暗的电梯里失重了。一直想抓住什么,一直想叫,一个稻草人一样的影子在意念里闪,一个名字在喉咙里摩擦。
手脚冰凉,喉咙干干的,呼出的气,粗重地冲击烧烤着嘴巴和鼻子。脑袋里像是被灌进了水泥。我这是怎么了?自己的手被一只肉乎乎暖呼呼的手握着了,暖和了点。那天夜晚下楼的黑暗里,手被握扶的感觉,是他。他在哪里?再也见不着了?幸晓云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出现朱朱那张挂着泪珠的胖脸蛋。
“晓云,你可醒了,太好了,姐啊,你可吓死宝宝了!”
“我怎么了?”幸晓云虚弱地问。
“你忘啦?一大早你晕倒了。现在在医院,你啊,贫血加营养不良。”朱朱撅着嘴,她有些自责,跟胖子乐谈恋爱以来,对晓云的照顾太少了。
“我是不是不行啦,别骗我。”晓云说得很慢很无力。
“什么呀,你一会问医生,你没什么大事。就是要好好补补。你老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营养不良了!出院了我要给你每天做饭。”
“我去吧!以后我天天给你做饭!”吴志刚忍不住终于插上了话。
“是你啊,最近你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理我了,你把我扔下不管了,你好狠啊。我都差点被人抢去了。”虚弱的晓云喃喃着,她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高傲,像一个孤独的孩子,对不知去哪里的妈妈在埋怨着,说着说着委屈的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再也不躲你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吴志刚眼睛里也溢出了泪水。
从晓云那里往医院赶的路上,他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自己躺在手术台上要进鬼门关,他都没有那样的恐惧。他怕再也见不到晓云了,他觉得一肚子没有飞出来的蝴蝶要闷死在里面了。如果再也见不到晓云,还不如让自己挨一计重锤,变成一滩肉泥,这样就会停止那种思而不见的虐心之苦。如果再也见不到晓云,他这个攀援的凌霄花就是被抽了筋、没有了绿叶红花、瘫在地上的一堆麻绳。
“我脚冷。”晓云喘息着说。
“我来。”吴志刚笨拙地坐在床尾,把晓云的脚抱起来塞进自己衣服里,贴紧肚子。他傻笑道:“我这里还有点肉肉,保温着呢,给你用上了。”
“哎呦,你俩这恩爱秀的我猝不及防啊。”朱朱噙着泪笑话着他们。
晓云闭着眼睛,带着享受的微笑,过一阵就平静地睡着了,她似乎是躺在春天的草地上,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好朋友,就像太阳一样照着她。
晓云没几天就出院了。朱朱和吴志刚商量好照顾晓云的安排,朱朱负责早饭,吴志刚负责中午和晚饭,绝不能让晓云一个人瞎凑活。如果晓云上午要去医院透析,朱朱就早上送她去医院再去上班,然后吴志刚来医院陪,透析完共同回家。他俩商量的时候,晓云在一旁嘟囔:“你俩把我当成大熊猫保护了,我自己可以的,你看现在都恢复精神了。”说归说,脸上洋溢着幸福。
“晓云你给特马特先请假一阵,至少两周。最近反正先别去上课了。”
“就请一周吧,我坐那里上课不费什么劲的!你请假时间长,人家就换老师了。”
“不行,要换就让他们换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是要准备寒假上课吗?刚好也就两周了。”吴志刚很坚决。
“大哥,你不能这样,你还把我控制了呀?先请一周,到时再看情况,好吧?”
“你呀,就是个不用扬鞭自奋蹄的命。”吴志刚摇摇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在一个马路边,有两个工人,一个拿着镐头,一个拿着铲。只见拿镐头的挖出一个小坑,然后拿铲子的就填上。整整一个上午,他们俩,一个挖坑,一个填坑。马路一侧多了几十个被挖又被填的痕迹。有一个人路过觉得奇怪,就问这俩人,你们这是干嘛呢?晓云,你猜他俩是干嘛呢?”
“干嘛,是被惩罚还是在锻炼?是不是搞行为艺术啊?”
“这俩人对那个问话的人说,我们在上班啊。那人说,你们这是上的什么班啊?这么奇怪的。这俩人说,我俩这么认真的,全是按领导要求干的。那个人说,领导要求你们,一个挖坑,一个填坑吗?这俩人说,对啊!我们还有一个人,一共有三人,只不过那个今早上请假了。那人问,那另外一个人他负责啥呢?那俩人说,我们仨呀,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我挖坑,他填坑,没来的那个负责往坑里放树苗。”
“哈哈哈,你这是个段子啊。”幸晓云被逗乐了。
“你瞧多少人上班就是做无用功,反正是严格执行上级命令,哪怕是个傻子神经病下的命令。你挣挖坑的钱,我挣填坑的钱。我们以前盖的楼,各个环节,各个工种,费了几年劲,结果后面甲方资金链断了,烂尾了,后来又嫌影响城市形象被拆了。你说我这干的活,跟挖坑是不是也差不多呢?”
“好你个吴刚,你是不是也在讽刺我啊!”
“怎么可能呢,你就是个栽树苗的,最离不开了。一说给你请假我突然联想起这个故事了。你说小孩在学校学,在家里学,你这一周一节课,少上一次又能怎么样呢?”
“这你就不懂了,他们在学校抬不起头,在家里挨训挨骂,在我这里受到的关怀和鼓舞最多。他们喜欢我着呢!”晓云有点得意,她又想起来叶老师说的教育精神。
“照你这样说,关爱孩子才是重点,学习方面小孩也可以慢慢养成自主的习惯嘛!欸,对了,如果这几个孩子真的很喜欢你,要不然可以这样。你今晚给几个孩子分别打个电话,你就告诉他们你病了,希望他们这几次能在你不在场的情况下自觉学习,有问题可以先放着,等你去了再给他们讲。也可以请教别人。你可以跟他们说,你很信任他们,你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相信他们考试会进步。等期终考试考完,你们在寒假再好好聚,共同向知识高峰攀登。”吴志刚突然有了两全其美的主意。
“行,你才是活学活用的典范啊,我想想,怎么打这个电话,我最近也可以多打几次,不错不错。”幸晓云感到一种由衷的幸福,虽然现在身体还不是那么得劲,可是吴志刚跟她在思想上的交流和碰撞,让她体会到一种遇到什么困难有人支持的踏实感,这种幸福和朱朱给她的完全不同。
幸晓云和吴志刚开始日日相伴的生活。吴志刚极其认真地给幸晓云做饭,他查了很多营养食补食谱,每天换着花样。两个人经常是边做边聊,做完了又边聊边吃。他们结伴去菜市场,在嘈杂热闹的市场享受着人间烟火气;他们午后一块儿去公园散步,在冬日的暖阳中体会岁月静好。两个人总是一直牵着手,好像被粘在一起似的。
刚出院时朱朱就给马若兰偷偷打了电话,给阿姨汇报了她和吴志刚照顾晓云的计划,说了晓云和吴志刚关系的进展,让马若兰放心。马若兰也把情况告诉了家人,幸安平和常百川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这次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一家人还商量着元旦一块来省城和晓云团聚。
幸晓霓感慨地说:“我要向主给他俩祈祷,愿他们早日得到主的恩宠。”
马若兰说:“我听小朱说,这个小伙子身体状态目前还可以,希望菩萨保佑啊!”
几个人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大家心里有隐忧,两人现在在一起初尝爱情,自然是甜蜜的,问题是,这个小伙子病情要是发展了呢?癌细胞什么时候发疯,谁知道呢?晓云到时受得了吗?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有一个小伙在山中赶路,突然遇到一只饥饿的老虎,这个小伙子被老虎追得无奈之下跳下了悬崖。幸运的是,他抓住了一棵梅树。正当他稍微感幸运的时候,他听到悬崖下面传来狮子的吼声。原来狮子发现悬崖上有个猎物,就蹲着守在了下面。这个人害怕极了,上有饿虎,下有猛狮,怎么摆脱啊?这时候又不知道从哪里钻出了两个小老鼠,一黑一白,轮番咬着他紧抓的树干。等树干被啃断了,他就会摔下去。这不是完蛋了吗?可是他上不得下不得,老虎猛狮在等着。好在老鼠啃断树干还得好一阵呢。这个小伙子饿得慌,他就一只手抓着树干,一只手揪了他抓的梅树上的梅子吃,哎呀,真是甜美极了,他一时忘了险境,吃起了梅子。”
“妈,你说这故事是什么意思呀?”幸晓霓问。
“这个吃梅子的就是你妹子!”常百川迫不及待地说。
“吃梅子的是我们每个人。这个故事是唐师兄在我们共修时分享给道友们的。饿虎就是人生的苦难,狮子就是等待我们的死亡。我们不是被苦难吃了,就是最终落入狮口。黑白老鼠就是时间,白天和黑夜交替,消耗我们的生命。梅子就是人生的美好,我们贪恋它们,暂时忘了身处险境。”
“你给我们说这个干啥?我咋觉得我们几个,就算是那个小伙,我们也在一颗粗大的树上,老鼠想啃断它,可得好几代老鼠呢。”幸安平觉得要是附和老伴,恐怕就得被她领着去共修了。
“幸安平,你真应该好好修修无常。晓云这就是明显的例子,你现在还执迷不悟。”马若兰叹气道。
“妈,晓云治疗方面挺积极的,你放心吧。”幸晓霓生怕老两口吵起来,赶紧打岔。
“医学治不了人心啊,解脱之道得靠佛法。为啥有人得相思病呢,男欢女爱,甜有多深,苦就有多深。爱别离,就是人生八苦之一啊。”
“你不是原来也支持晓云谈恋爱嘛。咋也跟着患得患失了。妈,这人生下来,它就得各种滋味都尝尝,她不尝甜有多甜,也就不知道苦有多苦。不入红尘怎么修行,烦恼才是修行时嘛!”只有常百川理解了丈母娘的心思,他得给她找个出口,要不然这就变成了一场不欢而散的家庭聚会了。
“唉,也是,我们元旦去,我跟她好好聊聊,治疗的同时好好读读佛经,也别对那小伙心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