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篇 (七)
第二次透析的时候,晓云找到了孤毒求肾,加入了病友群。她随便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云淡风轻。亲戚朋友同事,只能表达关心和同情,在如何治病这一点上,都是局外人。相对而言,病友的一个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治病经历,对她在治疗道路少掉坑、少走弯路是更有价值的。所以她要通过对病友的了解寻找自己的解决方案。
以前她一直不喜欢话多的人,因为话多了就肯定有废话。但是现在听孤毒求肾讲病友,她好像走进了一个奇幻的世界。每个病友,都是一部书,都可以拍一集电视剧,真实曲折足够吸引人。
有个比幸晓云还小的小姑娘,长的小扁圆脸,个头不高,整个人圆墩墩的,操一口地方普通话,网名小精豆,透析已经5年了。原来是个洗脚妹,现在做起了自媒体,每天发视频博客,日常生活也有,治病过程也有,粉丝众多,经常收到打赏。每次透析时拿着手机边拍边讲解的,就是她。据说正在写书,病友们给她出主意,叫《花季少女大战肾病狂魔》。
有位老大爷,网名洪七公,长着一把白胡子,从70来岁透析到80多,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一点不像病人,生活极其规律,每次来向大夫汇报自己的血压、尿量,吃喝拉撒的各种数据,都记在一个小本本上。见了病友很热情,鼓励大家说,你们好好活,一定能活到他这把岁数。
有一对男女,男的是东北的,透析了五年,30岁;女的是湖北的,透析了4年,27岁,在血透室认识了。当时一个透析两年,一个透析了一年。两个人聊着聊着很对脾气,竟然结婚了,一块治病一块过日子。每次总是手拉着手来,有说有笑,透析完了手拉着手走,朋友圈里常秀恩爱,各种游玩吃美食朋友聚会,让大家很羡慕,都叫他俩神雕侠侣。
有个网名叫肾斗士的本地小伙子,家境不错,从小整箱整箱喝可乐汽水,几乎不喝水,年纪轻轻得了糖尿病,后来又是尿毒症。非常幸运,他爸爸年纪也不大,心疼儿子把肾分给他了一个,手术后一切良好。再也不用来血透室了,但是总在群里给大家发祝福,说保养心得。
有个叫猫猫妈的的病友,透析4年,刚开始透析时,发现自己怀孕了。纠结了几天后,她决定要孩子,现在她是三岁小男孩猫猫的妈妈。尿毒症并不会遗传,但是猫猫的身体还是一直比较弱,三天两头生病,让她时常紧张。要不是有孩子姥姥帮忙,猫猫妈既照顾自己又照顾儿子的日子实在比较难。猫猫妈日常还得做工,帮殡葬用品店做各种手工活,治病开销大,光出不进,不想办法挣钱也不行。好在儿子绕膝搂颈,也有开心的时候。
病人们天南海北哪里都有。本地以外的就在省城找地方租房子住,尤其是来自小地方的病友,他们当地的医院设施、服务、技术都比较差,搞不好透析时侯就感染了。尿毒症病人最怕感冒,小医院的血透室来往人员素质低,空调暖气什么的也不给力。不像省院,护士扎针技术好,不会扎得你老流血,血透时间长的还给你发面包发盒饭,发医院食堂饭票。血透设备高级先进,消毒工作也细致规范。家境好的就租单元房,条件差的就几个人合租城中村。虽说都是一个病,但人的层级照样存在。有开着豪车来做透析的,也有骑着电动车,坐着公交地铁来的。有的人原本有公家单位,可以长期病休。有的有一技之长,有的一直做生意,可以遥控或者居家办公;最惨的是就是来自农村的普通打工族,治病之外靠着摆摊,打零工,做微商,生存艰难,但还得想方设法挣扎着,也有人会幸运地收获善心资助。
总有人屋漏偏逢连阴雨。老婆带着孩子跑的,父母不管不顾的,被庸医骗的,有的人慢慢就消失了,也不知是去外地治疗了,还是病情恶化人没了。孤毒求肾说,大家尽量说开心的事,一般不提那些消失的病友,大家需要鼓舞着活下去。
网名胡一刀的病友,是狠了心跟老婆离婚的,一刀两断,再不相见。好在当时还没孩子。他是真性情,老婆是真无情,开始犹犹豫豫,最终借坡下驴。幸亏家底还可以,拆迁赔了钱和房,治病还能撑着。
病友么么茶始终一个人,40来岁一女的,打扮得精致文雅。不知道有没有家,看年龄也不小了,从来不提自己家人,也不跟大家说闲话,时不时在群里发一张花花草草的美图,再配几行诗文。
最挫折的是南山毒王,透析第三年的时候,他老爸实在觉得儿子惨,而且老人还想抱孙子续香火,所以毅然决定割肾给他。医生觉得老头身体条件凑活但不够理想,架不住他求,老头说自己活够了,儿子才20多。南山毒王也是求生欲强,推了几次最终没有拒绝。移植后情况还不错,过了一年娶了老婆,又过一年生了孩子。孩子出生没几个月,他老爸没了。南山毒王一时心里很有压力。街坊邻居的议论和惋惜,让他觉得要是老爸不割肾给他,活个老寿星是没问题的。自己似乎成了为了活命害死老爸的畜生。尽管家里人宽慰,他自己心里老堵得慌,儿子三岁时,身上各种不舒服又来了,一查,肌酐又高了,又开始透析,这又三年了。
最奇葩的是一个叫肾小宝的小伙儿,刚开始来透析时单身,过了半年有个女的就一直陪着,逢人介绍是他老婆。又过了一阵,给医生讲老婆要捐肾给他,一化验,配型居然成功了。都排队准备手术了,医生多了个心眼,因为总觉得这两口子哪里有点不对,借口要填很多表,把女的单独叫了去,三问两不问的,女的慌了。原来是他俩以前就不认识。这个女的有家有老公,但是不知为什么生不了孩子,在家里抬不起头。在城里打工听人闲聊,说卖一个肾一二十万,于是动了心,想着生不了孩子也给家里多挣点钱,有了钱可以盖房、领养小孩、买车买电器。总之,她觉得,有肾没什么用,有钱腰杆才硬。肾小宝在医院排队等肾的同时,他父母也在私下活动,就跟这女的接上头了。双方事先去别的地方化验了,符合条件。按照中国的制度,人体器官的买卖是违法的,一般器官捐赠也是不能指定某个对象的,得全交给医院处理。亲属之间的捐赠必须得走一定的程序,必须各种证明是真的亲属关系,而且完全自愿,最方便的就是假结婚。医生是维护了制度,可是坏了肾小宝的好事。这两方跟医院骂骂咧咧大吵了一番,院方要报警,才震慑了他们。
血透室里年纪大的病友都比较平静,很多老年病友原本就有其他慢性病,三天两头来医院,各种治疗,他们也习惯了,他们一般不计划换肾。年纪轻一点的病友,如果血透半年以上的,十有八九都有抑郁症,因为一周三次每次四小时的透析,诸多的生活禁忌,使得生活毫无质量,而且等肾的过程是比较煎熬的,全凭运气。有十年八年等不来的,有等来了身体条件又不允许的,有砸锅卖铁也凑不够钱的。没有单位会接受他们,除了病友,原来的朋友慢慢都疏远了,家人亲戚也有反目成仇的,尿毒症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身上,不见天日,何时翻身谁也没把握。有钱做手术,而且遇到合适的肾,而且手术后一切稳定,是个别的幸运儿。也多亏还有些个幸运儿,他们就像是把孙猴子从五指山下救出来的唐僧。
听孤毒求肾唠唠叨叨三个小时,晓云心里五味杂陈。她现在也成了被压在山下的孙猴子,不过她就是朱朱眼里有主意的人,唐僧是孙猴子等来的,但她幸晓云从小到大的幸运不是等来的,她得做自己的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