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羞于跟他同姓,我们姓王的可没有这样的。
我用力的拔着我的腿,他用力的拽着我。我继续用力,他干脆抓住了我大腿内侧的软肉。
“啊!”我疼的吸气,我摔倒。
他干脆骑在我身上,我挣扎,他便将我的双手按在我身体两侧,双腿死命的盘着我的腰,我不能动了。
他低下头,脸几乎挨着我的脸。
我躲闪,我不愿意跟他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我现在感觉他是个疯子,被炮弹炸疯了的疯子。我不愿意跟疯子为伍。
他继续盯着我,我看到他睫毛上的泪水,他大笑,我看到了他嗓子,看到他发白的舌头。
我向他吐着口水,我现在什么也不顾了,我怕失去我的清白。
他扭头躲闪,我继续吐,他继续躲。我不在吐了,我嗓子发干。
“王副连长你到底想做哪样?”我求饶好了。
他放开我,如同狗一样的嘴脸哈哈大笑。笑的我心发慌。他笑的揉着腮帮子。
“我是你连长!”
我点着头,我又摇头,我郑重的强调“副的。”
“副的也是你连长。我的小石头,你能帮我把刘一刀,麻子清,郝志成叫过来吗?”
他说的三个名字我知道,那是我连三个排长。
“死了,都死了。在那边正埋着呢,你要找自己去吧。”我胡乱的指着一个方向。
他沉默了。
天似乎放晴了,一颗星从云后闪了出来,接着更多的星尾随其后,它们喜欢夜空不停的眨着眼睛。有一个调皮的星,带着尾线划破天际,在尽头消失不见。
他立刻闭上眼睛,嘴唇不停的蠕动,这个表情我只在寺庙里见过,如老僧入定,不停的南无阿弥陀佛。
我似乎怀疑他真的是再祈祷。我不知道,我悄悄的转身开溜。
这不是他自己,他之前并非如此。
面色阴沉,本来就很长的脸像吊着几吊钱,举手投足都要显得自己有要养,他从不会跟任何人开任何玩笑。
我们没见过阎王,我们将他比作阎王。
狠辣只是表象,他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着众兄弟的面跟我开玩笑。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我毛骨悚然。
“上哪去?”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哆嗦加速逃离。
咔嚓。子弹上膛的声音。我怔住,缓缓的回头。
一直毛瑟手枪指着我,枪口不断的在我身体范围内移动,我左它跟着往左,我右他跟着往右,我蹲下,枪口响下。
我只好蹲着走到他跟前,我哀求的望着他,探出手将枪口拨弄到一边,但是他固执的用枪口对准我。
“我服了。连长。”
他抚摸我的头,我讨厌着只手,我强忍着:“您说,让我做什么?除了死。”
他将毛瑟装进了盒子里,并拍了拍盒子。然后他慵懒的伸着胳膊:“我想知道我连还有多少喘气的。小石头能帮我吗?”
我望着他贱兮兮的脸,真想吐上一口,可我的吐沫刚刚吐干了。
我点点头。
刚才的一幕他们都看见了,每一个人上来帮我,我看着候世玉,他一如既往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武洪江抿着嘴,想笑却又不敢笑,用手支撑自己的嘴巴,不断晃动着两腮。他站起来走了过来,低着头咬着下嘴唇。
孙大有看着我,不好意思的摆着手。“班..班...班长。我...我...”
我瞪了他一眼“我什么我,过来站队!”
其他班的人全部集合,三五一堆,两两一伙,能战的都在这里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毛瑟手枪,不断的在手中转动,我从没这么玩过,上学的时候我倒是转过笔,没少让老师打。
“小石头。”他一声爆喝。
武洪江推了我一把,我站了出来。
“看看还有多少人。”
我看着队伍,他们看着我。我只好走到一处高点的地方,用手不断的指点着。
他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踹了我一脚,好在候世玉挡着,我装了他满怀。他摔倒我将他拉了起来。
“当兵当傻啦,不会报数啊。”
我挠挠头,歉意的挥挥手,看着他我发毛,我忘了。我再一次战战兢兢地的站在高岗。
我咳嗦一声,让他们注意力集中。
他插着腰,眼神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我大声的喊道:“报数!”
声音起的有点高,嗓子痒,我掐着嗓子大声的咳嗦。
“1..2.3..48报数完毕。”
他看了又看“好!”
我们显然不知道他说的好是什么意思,一个连一百三四十人,一半以上的损伤,他说好。看在枪的份上我忍了。看在枪的份上他们也忍了。
我们愤怒,我们游离于愤怒之间,他仿佛没有看见。
不论人长的是什么样,人模狗样也好,狗模人样也罢,我们不嘲笑长相,他长的已经够随意的了,我们并不在意。
我们在意的是他的身份,那个带着枷锁,犹如紧箍咒的身份,那个随时在我们身后开黑枪的督战身份,现在我们不反感他的身份,就连他这个人都让人厌烦。
死去的都是我们的袍泽,都是我们的兄弟,即使你忘记了他的长相,即使你不知道他的名字,那是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说好,我们不好。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兵,我就是你们的连长。看看看看,看看你们自己的德行,哪里还有军人的样子。”
他跑到队伍跟前,抓住一个士兵的下巴,让他露出八颗牙齿,随后推开他。
他举起拳头吓唬一个身材弱小的士兵。那士兵躲闪。
“胆小鬼。”
“你们也配军人这两个字。我呸。”
他故作呕吐状,我目不斜视,我看着他们将要同仇敌忾。愤怒已经挂满了每一个人的脸上。
“生气啦?哎呦,生气了,啧啧啧。”
他将手枪放回盒子,大声的说:“生气好啊。生气至少还说明你们算个爷们。就怕你们天天的浑浑噩噩,魂都没了,怎么打仗。魂都飞了,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吗?啊!”
他走到身后背着剑的吴道子身边“别人都背着大刀,你却背着剑。咋的,仗剑天涯,当自己是大侠咯。”
吴道子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江湖中人,以德服人。”
“真当自己是大侠了?鬼子跟你以德服人吗?下次看着鬼子要不要跟他说句请了先。”
他玩味的抽出吴道子的剑,剑很锋利。他轻轻的弹了下。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大侠。”王翦爽朗大笑,抱拳示意。
吴道子抱拳回礼。
“你的剑太干净,不饮点血成不了好剑。”
“剑是好剑,滴血不沾。”他回道。
王翦摆着手。他闭嘴。
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嘛,问的说的乱七八糟,混乱不堪,他让我们站着就是要我们难堪,他的确做到了,他又走到一个士兵的身边“小胖子,你说呢?”
小胖子名叫崔静波,是我们这群人中最让人厌烦的一个,他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搂过你的脖子,跟你一边称兄道弟一边跟你要着东西,如果你不给他。他会哭着说你不够意思,不是朋友,他哭的声泪俱下,犹如刘备刘皇叔,动不动就哭,人家刘皇叔哭是因为要感动别人,他哭纯粹是要人命。他并无害人之心,我们知道。
“连长。”崔静波叫着又亲切,又阿谀。
王翦掐着他的脸蛋“看看,都胖成啥样了。”
崔静波嘿嘿一笑“肿了,肿了。”
“肥头大耳那是猪八戒,老子要的是孙悟空。小胖子,能会七十二变吗?”
我们很快就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他在肆无忌惮的羞辱我们,从队伍的排头一直到排尾,他不断的在挖掘每一个人身上的缺点并加以攻击,他几乎一下就找到能伤痛你的点,你就像一张白纸被揉碎仍在地上,然后他还在上面剁两脚,在啐上一口。
我们咬牙切齿,但我们也无可奈何。
他从新走到队伍的前面。大声的嚷道:“我要我的连,一个干干净净的连,我的连,哪怕就算剩下48条。”他顿了一下,冲着我说“不好意思,班座,忘了算上你了。”
然后他接着说:“哪怕是四十九条,那也是敢打敢拼敢与面对几倍几十倍敌人冲锋的狼。”
他仰着脖子“嗷----呜!是狼,不是汪汪,汪汪。”他将两只手蜷缩在胸前,吐着舌头。
我低着头,不看他,我们都低着头不看他。
他近乎疯狂的表演,让我们都皱着没有。
我不能跟他走的太近,他能把我们都害死。
“我也不指望你们马上成狼,这个慢慢来。不过我先给你们一个承诺,老子的枪以后不会冲着你们,只会冲向敌人。”
他说的煞有介事,我们都摇头表示不信。
“好了,先解散,老子饿了,一会检查防务。”
.............................
我们站累了,我们倒下。
或躺着,或握着,或盘坐着。形形色色,各式各样,谁也没把他刚才说的话当回事,虽然我们不信,他确实没有过在非战争状态下开过枪。
候世玉走了过来,他蹲在我身边,看着王翦离去的背影“我整死他。”
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真整死他。”
我很高兴,这是候世玉在两个小时内说的两句话。虽然他惜字如金,但也难得,他要整死他,显然不是真的。
“班长,刚他走的时候说什么。要检查咱们的房屋。”武洪江抬头望着天空。
“蓝天做被,大地做床,房无一见,地无一垄,检查什么房屋。”
他如同白痴一样,自顾抱着脑袋靠在一块土坷垃上说着。
“蚊子多啊。嗬,九江的蚊子都能抄一盘菜啦。”他拍了自己一巴掌。
孙大有虚空的哗啦着看不见却听的见的蚊子。
“是,是是,的呢。这这这...这么大...大大个。”
孙大有将双手在胸前比划着。
武洪江坐了起来,比划一个比他更大的手势。“你你你....没没没...这这这么....大大大个。”
“班班班..长,你你你,看看看他,又又又又.....”他又不出来了。我补充道:“又学你是不。”
他点头。
我拿起土块扔武洪江,他笑着躲开。
我说“满意吗?”
他点头。
从来没有如此百无聊赖,在炮火中度过这么些天的我们,还有些不习惯。
我看着张一德跟吴道子两个人面对面的盘膝而坐正在唠嗑,于是我走过去。
“唠啥呢?”我也盘膝而坐。
张一德我们连最年长的战士,他是个老战士了,活脱脱的老兵油子,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可他总是说自己不知道。我们管这叫大智如愚。
张一德总是摆手,还大智如愚,还大愚若智呢,你个小娃娃仗着多读了两天书,就跟我庄稼人显摆。我也没你花花肠子多。
我不乐意了,你这老小子,我诚心夸你,你怎么还不领情呢。于是我开始跟他斗嘴。
张一德可乐。长着一副憨厚的样子,做着憨厚的事情。按他的说法做人要本分。
我说咱们倒是本分了,可小日本让咱们本分吗?
我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跟你们成天的混一起,看看都混成什么样子了。成天的走马观花,与世无争,活着到成了最大的奢求。
在说你吧,本来挺好的农民,家里颇有田产,小鬼子来了,粮食抢了,抢没了。你说粮食没就没吧。可好,自己又被抓来了。您说没招谁没惹谁。就想本本分分过日子,怎么了。
张老头说吃亏是福,吃亏是福。
我就骂他福他大爷。
张一德,我们连岁数最大的人,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很多事情人看的明白,人不稀得说。
“那个,石头,刚道子问我来着,说看着连副,不看着连长咋不一样呢。他就跟我犟这个事情,你说哪不一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嘛,脸还是那张驴脸,有啥不一样嘞。”张一德嘿嘿笑着捋下胡须说道。
吴道子啪了下我的大腿,脖子几乎伸到的胸口“石头,我说的张老头不信,他这里有问题了?”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一副酌定的样子。
“道子啊,你看老头不说了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脸还是驴脸。不是我说老头,你是不是上岁数了,眼睛是不是花了。就连道子就看出不一样,您老就没瞧出来。你是不是又转糊涂。”
他拍自己大腿“嗳,小娃娃,你跟你爹岁数差不多,弄不好,你爹还要跟我叫声老哥呢,没大没小的。”
我歪着脖子看着他“您能不左右言其他吗?”
“就是呢?”吴道子说道。
张老头神秘兮兮的拢着手,活像小猫的两支收拢的爪子。“说实话,他确实不一样了。”
吴道子脸上浮了笑容“看看,说实话了不是。”
我追问“哪不一样了?”
张老头仔细的想着,眼珠子一会全白一会半白,滴溜溜的乱转“就是,就是脸更长嘞。”
“喝!”我这个恨啊。整个大喘气,给我们来了这么一句。吴道子指着老头。我紧皱这眉头。
“就您这样的没人搭理你。道子你快别跟他聊了。这老东西太没劲。”
我完我站起来准备回去了。
一双白胖的手从我的脖子穿了过去。
“石头,是兄弟不?”
我点点头。
“哥平时对你啥样?”
“那...”我拉着长音在思索着,不消说平时,就是现在我被他粗壮的胳膊压的有些难受。
不过看到他即将垮塌的脸我马上笑着说:“那肯定是不错。”
阴转晴。“你看我就说吧,石头我们的关系不错,他可是班长。”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从他旁边走过一个人,方正的脑袋,大大的鼻头,年龄应该不算太大,三角眼平下巴。
他点着头“那是,波哥您真的吃的开,额服咧。”
崔景波大拇指一直“我小兄弟田虎。”
“班长好。”田虎轻轻的点头。
我也点头表示回应。
不过我很快将目光移开,因为我们不熟。“找我什么事?”
“兄弟,你知道哥哥吸烟,没火啊。”
我听出他的意思,我从兜里掏出来递给他。
他马上将胖手从我的肩膀拿开。“好兄弟,有事你说话,哥哥绝对不会皱下眉头。小虎走啦。”
崔洪波搂着田虎的肩膀:“看到没。学着点,够你受用一辈子。”
我撇着嘴,我记住他小跟班的名字,他是个山西的娃,年龄并不是很大,如果想崔洪波如此这般,将来也没什么大的出息。
崔洪波投错了胎,我想他前世应该是个女人。
张宝玉,多好听的名字,跟贾宝玉就差一个姓,此宝玉可没有彼宝玉显赫的身世,他是个工人,淞沪会战那会,鬼子“敲开”了他的家门,客气的将他绑在椅子上,然后看着他如花似玉的媳妇,当着他的面做出了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的嚎叫似乎是鬼子的兴奋剂,叫的越凶,他们便越是过分,最后他几乎牙齿都咬碎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鬼子给他媳妇一刀扬长而去。
他也挨了一刀,大难不死的他挣脱了绳索,抱着她媳妇三天三夜。
腐烂的气息让人窘息,可他全然不觉。
我想他是爱他的媳妇,很爱很爱。
在三天后的早上他将他的媳妇下葬,一个人提着斧子冲出了家门。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半个小队的鬼子在村子里游荡,他发疯似的将鬼子全部砍死,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疯狂的捕杀鬼子,凡是落单的鬼子大体是逃不过他的眼睛,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鬼子疯狂的找他,抓他,他深知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便参军了。
我远远的看着他,我不敢靠近,他身边两米的范围都没有别人。
之前我问过他们班的士兵,那士兵告诉我:他是个疯子。
我还大言不惭的说疯子有什么可怕。
直到那天我直视他的眼睛,我才知道那是真的。
要说王翦的眼睛明亮透着勃勃生机,那么张宝玉的眼睛却透着无尽的死气。
你在他眼中犹如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而他却在你身边翩翩起舞。
尤其是他蹲着的时候,从来不抬头看你。
几乎全白的眼瞳让你从脚下不断的传来冰冷的电流,就想现在这样,我被定住了。
突然,肩膀上拍来一双大手,我瘫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