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章 理由
在第一次夺取了一条人命后感到怎样的心情才称得上正常?
理所当然的恐惧,彷徨,错愕?
略显病态的愉快,欣喜,热切?
并没有感觉到这些预想中可能出现的心情,在确认对方已经彻底被解决,不可能会再有任何威胁之后,晓瞳轩仔细地注视起了眼前的尸体,心中没能产生任何实感,只觉得平静到有些不可思议,就像自己只是做了件踢开一枚路边石子般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不该是这样的,人的生命是珍贵的,杀害无辜者是应该感到愧疚的,过往近二十年人生所形成的观念本该留下无比深刻的烙印,可这才经过不到一年的短暂时间,如今的自己便像是养成了习惯般变得能够肆意践踏此前的认知。
过去的观念,当下举止间,两者间的冲突令他产生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矛盾感,在恐惧自身性格转变之快的同时胸口又感到莫名郁结,仿佛之间那个叫做“晓瞳轩”的人格是那样的虚无。
他实在是被环境同化的太快了,快到了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地步。忍不住闭上双眼,晓瞳轩将拇指指节按在了紧皱的眉心之处,即便明白这种转变将更有利于自己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中立足,但心中的那份阴影却是怎样都挥之不去。
“窣————”在他尚受困于自身所感到躁郁感觉之时,趴在他面前的那句尸骸却又发出了些许异动,那已经被阴气严重侵蚀的躯体以一种远超常规的速度脱水,仅过了短短数秒便只剩下一具干枯的朽尸。
或许是此前被晓瞳轩扭断脊椎而变得脆弱的缘故,在肌肉失去韧性后那脖颈便发出了一声近似枯枝折断的声响,随后便无力支撑的使那沉重的头颅脱离了主体,在地上翻滚几圈后来到了晓瞳轩的脚边,引来了他的注意。
说来也感到些许可悲,比起刚刚那副被阴气侵蚀而显得青面獠牙的面容,此时这枚干瘪的头颅就更具备“人”的感觉。
尤其那双眼眸,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此刻还尚未遭到毁坏,虽然灰暗无比,但晓瞳轩仍感觉得到其中凝聚的情绪。
怨恨,暴怒,以及掺杂与其中求饶般的惶恐,置身于这样目光下,晓瞳轩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停顿了一拍,随后才恢复了往常的稳稳有力。
直到这时,他才产生了在自己面前的是人而非别的什么东西的真实感。
“谢谢。”晓瞳轩伏低身体,无视尸骸腐化所带来的异味伸手合拢了那双眼睛,在说出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后转身后退了几步,像是已经平静下来般去到溶洞的角落缓缓坐下,在短暂的调息后重新运行起了功法,全神贯注的投入其中。
感受着体内的真气流动,晓瞳轩便将状态维持比此前持续的更久,更好,直至近两个时辰过后,通过内视观察到自身的肌肉经脉开始产生不自然的振颤,便明白自己应该见好就收的主动停止运功了。
“真是好效果啊,这会也在预定的流程之中吗?”呼出一口长气,将体内残留阴力排出体外后的晓瞳轩缓缓睁开了双眼,将视线投向了溶洞中央。
原本趴在那的那具枯尸此刻已然不见踪影,这是理所应当的景象,生物亡骸是催生阴气的绝好材料,尤其此地特殊,阴气浓郁的难以想象,纵使亡灵之躯也难以久存,在加上地下埋藏的阵法相助,凡人遗骨想撑上一两刻钟才被溶解都是白日做梦的妄想。
“浓郁的阴气于活尸邪灵而言本是极佳的进补之物,但当它深厚纯净到无以复加的境地时,原先赖以生存的事物也就化作了剧毒,不纯的尸骸被粉碎同化,反而只有尚存理智努力抵抗的生者得以幸存。”收回目光,有所领悟的晓瞳轩在心中叹息一声后默默起身,打算顺着原路返回,离开这个地方。
穿过幽邃阴暗的通道,只过了盏茶功夫,晓瞳轩便见到眼前亮起了一抹亮光,那正是距离阴风洞入口之处最近的那个溶洞。走至近前向内看去,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便端坐溶洞正中,像是没发觉晓瞳轩到来的依旧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动作。
“在与天地交融,以此勘探防备阴风洞深处的异动吗?无时无刻都得集中注意力,也是个苦差事啊。”或许初见时还无法察觉,但当有过类似的经历之后晓瞳轩觉得自己再是迟钝也该能够看出些什么来了。
微微躬身行礼,没有再作出什么多余的声响,晓瞳轩便不愿打扰的绕过余磊离开,而当他真正踏出洞口离开阴风洞之后,余磊却突然睁开了双眼开口说道:“修行刻苦,但又始终保持理智的留有余力,在被突然袭击陷入厮杀之后一样能够保持冷静,迅速反应,动作以他当下修为来看也是精巧的无以复加。这样的性格就配得上他那天赋,作为弟子,哪怕以方师兄的标准也堪称无瑕。”
“啪——啪——啪——”富有韵律感的清脆拍击声从溶洞的角落出传来,余磊转头望去,见到了那一猿一蟒争斗的结局。
说是争斗,但从整体局势来看,这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羞辱。通体洁白的巨蟒死死缠绕住白猿的壮硕身躯,态度悠然的攀上它的脖颈,在微微收紧后却又没了后续动作,像在犹豫是要痛下杀手的解决掉这所谓宿敌,还是留它一命的供自己将来解闷。
听到余磊声音的白虺这才慢悠悠的抬了抬头,像是回应的用尾尖拍了几下地面,态度敷衍的等待着他的后续。
“如此天资,只要将来不中途陨落,他至少也能达到我们当年大师兄的境界,方师兄他这一脉的地位也将节节攀升。”
“啪——啪——”对此毫无兴趣的白虺收回视线,将注意力放回到了白猿的身上,重新思考起了解决他呃方法。
“但真的能这么顺利吗?”余磊的声音再次传来,而随着拍击声的再一次响起,一直维持着无动于衷态度的白虺像是被激起了对话的欲望般停止了收紧的动作,饶有兴致的松开了白猿,散发着些许威胁意味地扬起头颅,走至近前的与未曾抬头的他对视。
而余磊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只是坦然的接受白虺的目光再次开口说道:“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一时的喜好,真的值得他花费诸多心力来培养这么一个弟子吗?真的值得宗门牺牲一个可能在将来成为宗门中流砥柱的天才吗?
“白虺,你觉得以师兄的气量,够容下那迟早成长起来的小子?”
“......”没有作出回答,停止了动作的白虺重新低下头颅,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般的陷入了沉默。而通过观察她那怪异态度得到些许自己所想追寻信息的余磊也见好就收的的闭上了双眼,重新回到了先前的状态之中,与这片奇异天地交融在了一起。
“连与自己心神合一的阴灵也探测不出想法,我这师兄就叫人感到敬畏啊。”
“哼。”有些不满的从鼻腔中喷出两行白汽,感到些许懊恼的白虺很快便重新恢复到了平静的状态中去,随后她的身形逐渐淡化,消失在了溶洞之中。
感知到她的远去,一直对其在自己地盘中作威作福行为感到不满却又敢怒不敢言的白猿回到了主人的身边,悻悻的向他低吼了几声。
“经过这几年的孕养修炼,白虺如今已有外景六重天的境界,距离突破只有一步之遥,与她交战就是我亲自出手都没有几成胜算可言,又更何况是你呢?”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白猿的毛发,余磊眼中流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安慰起了自己这共生阴灵。
“说到底若我能挣些气,如今能有与方焦相同的修为,你又怎会不如她了?这么看来,反倒是我拖累了白邪你啊。”
“呜——”平静下来的白邪默默趴在余磊的身边,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
“哼,我又怎会知道我那师兄究竟想做些什么呢?他就有我所不了解的理由啊。
“但无论如何,那小子都是他诸多打算的关键。”余磊转头向外看去,虽然中间隔着层层石壁,他仍能看见那行走于山道间的少年脸上严肃又故作冷漠的表情,再联想到他此前杀掉杂役后所流露出的挣扎,便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多么别扭的性格呀,白邪,你说我那师兄是故意将他培养成这样的吗?嗯,既然他想这么做,那我们便再为我那师兄的计划添把柴吧。”
回想着刚刚刻意没有在白虺面前提起的发现,余磊就觉得自己隐约从中发些了些许关键之处。
“但到最后,我这反应会不会也在你的预料之中,所作所为也只是戏伶的自娱自乐呢,师兄?”没有说出这句发自真心的话,余磊面上的笑意掺进几分自嘲,随后闭上双眼,继续监测起了这处秘地的种种变化,一如过去七年一样。
——————————————
时值初秋,但此时位处草原最北方的恩和哈达镇上却已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寒流呼啸着从极北之地涌来,而在这以人迹罕至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正迎着风雪向前。
“朝这个方向再走上七里地,我们就能见到弥河了,穿过它之后我们便算是走出了草原,真正进入到极北冰原的地域了,据说就在那里,我宗的一位祖师便挖掘出了一件惊世奇物,说不定这趟我们运气好些,也能发现什么宝贝于宗门留名千古呢。”
隐含笑意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间响起,照常一身单薄打扮的方焦便自顾自的向跟在自己身侧的小徒弟闲扯着。而栀安在此时却像是被周围毫无人烟的景象吸引了注意,未曾即使回应。
“是不是很难想象?一个月前还是方圆百里最热闹的聚集地,人头攒动,火光彻夜,而今天再来却会是另一副景象。”方焦幽幽的声音突然在栀安在耳边响起,在吓到她的同时也叫她惊醒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回神看向师父:“天气更易,季节骤转,此前适合居住变得不在宜居,举族搬迁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只是像师父你先前说的,位处草原极地交接之处,恩和哈达镇的冰雪就只有盛夏时节才会消解,明知此处不可能久居,那些牧民为什么还要明年来到这里?经常搬迁不是会极大的消耗财力物力,甚至承受相当风险吗?”
“因为他们便没得选啊。”神情温和的方焦抬起手摸了摸安在的脑袋,开口解释道,“气候稳定,水草丰美,他们当然希望能在那样的环境中久居,但那样的草场是有限的,即使草原辽阔无比也总会有人无法从中得到一片立足之地。
“在南方未能赢下竞争,他们便只能去往环境更加恶劣北边,期盼找到一片冰雪已然消融的无主之地,而着就要凭借运气与经验,但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终归不是大多数,以至于很多失去信心的人破罐破摔的在这个地方挥霍本就不多的积蓄,营造出那种你喜欢不起来的热闹气氛。
“而到了最后,就只有始终保持着克制与冷静或是单纯好运的人能够找到继续生产下去的希望,但这并不意味他们能够得偿所愿,他们还得谨慎的抉择何时离去,走的早了牲畜未能集够能量就无法熬过接下来的日子,走的晚了便避不开残酷的风雪只会被吞没一切。
“安在,这就不是个好地方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因为心中的善良你便不忍心识破这一点,但你总得面对他,接受这个悲哀的事实,这便是生死难料,世事无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