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中央,为众人瞩目的壮年道人,春秋正盛气血充盈,脸色白里透红,红里带点儿粉,是个粉扑扑的红脸汉子。
虽然没有那种高深莫测的仙家风范,但能言善辩,激昂高亢,呼朋唤友,看上去也不像空口虚言之辈。他质疑“张真人”,又举起例子,讲述自己不用咒语,就曾经驱使朋友法宝的经过。
场下接连有人响应红脸汉子。
“道友所言不虚。某家就曾经跟朋友借过一只宝葫芦,某家鲁莽,也不怕诸位笑话,当时忘了问这宝贝有何咒语。待到降妖之时,不管不顾,只凭一腔正气,一念诚心,一样是祭起了法宝,收降妖怪。”
“若将寸心修到至诚,念力修得刚强,多数法宝可以通用。确实有这样的道理,只是……”
条案前面,“张真人”沉沉痰嗽,打断了众人响应,群座收声。
“道人我修为粗疏,驽钝不敏,又是德薄福浅,至今也没有机缘炼出一件法宝。对于感应法宝,驱使法宝,委实没有什么体悟,和道友比起来真不可同日而语。也正因如此,才广邀远近同道,集思广益,以解其中玄机。道友既然把玩过众多法宝,有这许多体悟,不妨亲手一试,验证此理。”
嘶——
满座宾客,似乎一齐吸了口长气。须知上古神器是何等法宝,寻常人恐怕连拿出来看看都不肯,张真人怎敢让人亲手试验?炼妖壶要是被他卷跑了可如何是好?张真人这话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有意试探?
红脸汉子闻言惊喜交加,喜多于惊,一时间眼角也开了,嘴角也翘了,大为展颜。刻意强撇了几下嘴角,这才牵扯着脸庞,显得没那么灿烂。
口中却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有些历练体悟,蒙张真人抬爱,才絮絮叨叨,在这里烦扰各位耳目已久。炼妖壶是何等尊贵,我功力尚浅,德行微薄,怎敢造次。还是请一位祭炼法宝的大家才好。”
群座宾客,只是滴溜溜盯着台前二人默不作声。
方才对红脸汉子还是欢声笑语,响应连连,转眼间神情迥异。仿佛在说,张真人随口一让,众人之中藏龙卧虎,小儿你难道真敢第一个动手么。
那意味真说不清是猜忌还是妒恨。
末席之上,玉辰这时才敢确定,原来中央那位须发花白的长者,就是得到炼妖壶的张妙显。玉辰着眼打量,只见他是龙颜凤目,长髯垂胸,眉宇间略显潇洒,双眼炯炯有神。甚至有些难以相信,这样一位山中修仙的道人,竟然与唐少年结有血海深仇。
玉辰想径奔张妙显,跟他当面问个明白,却又莫名情怯起来,不敢上前面对,暗地里给自己找起借口,告诉自己时机不宜。忽然又想到唐焕仍不见踪影,或许此刻他就藏在人群之中,不妨再等等看。本就有些神不守舍,又坐在那里左顾右盼,寻寻觅觅起来。
张妙显则是轻轻一笑,道:“口有妙论,胸中必有奇才。道友不必推辞了,就请先试。”
说罢,张妙显退到旁边,把红脸汉子一人留在台前。留他独自面对层层宾客那一百多双目光。
红脸汉子没料到自己这种资历声望,竟能有幸第一个试验炼妖壶,有些手足失措。一边是不世出的上古青铜神器,一边是群座上那或凌厉或幽暗的目光。这等情形下也不免心中一慌,但也不矜持了,直言道:“如此我斗胆一试,各位见笑。”
说罢转身上了石台,靠在青铜方壶近前,俯身上去,又面对面打量了半晌。就差把脸贴上去了,要把每一块兽面纹分辨清楚似的。青铜方壶形体瘦峻,看上去分壶腹、壶颈两截,每截四面皆矩形,每一面都是兽面纹居中,雷纹布四边四角。壶腹和壶颈的上沿都加饰了飞檐之形,使得摆在条案上的这尊方壶,倒有些二层阁楼的形状。
不知红脸汉子看没看出什么门道,群座之间愈发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慢说什么杯盘饮用之响,就连一呼一吸的气息都已听不见,只有火盆火把那噼噼啪啪的刺耳声响,填满了耳廓。
红脸汉子终于看够了,直了直身,深吸一口气。真正试验之前,又重新退到石台下面,这才有宾客舒一口气,“呵”的一声呼了出来。
红脸汉子朝青铜方壶拱了拱手,暗自祈祷:“天灵灵地灵灵。上古神器,神通广大,垂示后人,伏乞显灵。”
祷告过后,右手掐定了剑诀,由左手托在胸前。只凭手诀,念力还是不够集中,身后无数双目光如芒刺背,杂念分心难以抑制。于是紧闭双目,攒起眉头,脑海里拂去杂色,一心只想着青铜方壶形象,口中念念有词反复祷告。
脑海中,意念境界里,青铜方壶一楞一角渐渐真切,每一块兽面纹愈加明晰。随着念力不断集中,焦虑猜疑等诸多杂想,渐渐被抑制下去,达到了全神贯注之境。这已是自己修行时的上乘心境,傍身的功法道术都是在此心境下演练,可五步之外的青铜方壶却没有一丝动静,既无心灵感应,又无灵力波动。
自己平时的上乘心境,感应五灵无碍,运用法术无碍,驱使法宝无碍,可知自己确实是有念力的。那上古神器又必是灵蕴深厚,灵质精纯,对道门诚心应该更加灵感才对。在张真人面前言辞凿凿,把话说得比水桶还满,没留一丝余地,若不能灵验,却是要如何收场?
“必定是自己在脑海里记差了神器形象,使得意念没能传达。”
是故睁开双眼,只盯着青铜方壶,在自己全神贯注的心境之上,更加拼命用力,心里眼里拼命盯着炼妖壶。
专注、紧张、奋力之下,气息渐粗。
精神会聚于脑,真气也往这里运集,浑身真气先提运于中丹田膻中绛宫,再补入泥丸宫。绛宫、泥丸宫真气敛得多了,不禁微微涌动起来,不久便有一股真气释出,朝青铜方壶飘荡而去。
这股真气是因为念力集中而汇聚,又因为念力太过集中而失去控制,自作主张,朝着念力所向飘飘荡荡,拂了过去。像是一道海浪缓缓打到了岸边的礁石。
瞬间,青铜方壶灵力涌动,竟然响应了这股真气,一道道波痕有质无形,层层荡开。众人肌肤触之如受风拂,可那暗中的灵力涌动,更有水波起伏之感。
红脸汉子念头陡然一动,暗自顿住。与意念比起来,神器似乎更接受自己的真气,肯为之响应。正因为是上古神器,自己没敢像平常法宝那样直接用真气催促,而是先以诚意正心感应一番,难不成反倒绕了弯路?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我大老远赶来此地,难道是为了跟你证明道理?
炼妖壶若真愿意接受我真气,与我感应,听我驱使,我干脆卷走了又如何,常言道有德者居之。
念及此处,干脆输出真气,源源不断扑向青铜方壶。
随着指诀转动,真气已包覆住整个壶身,像手掌一样在来回摩挲,抚摸得越来越细,甚至浸到了兽面纹每一条凹槽里去,企图激发出上古神器更明显的回应。壶颈这一截,像个小亭子似的坐在壶腹上面,上沿有一圈飞檐,再往上壶口敛成了个葫芦小嘴。真气在葫芦小嘴上反复摩挲着口沿,开始滑过口沿,向内钻入。
红脸汉子念力与气力双管齐下,哪边也不敢松懈,额头鬓角已微微浸出了汗珠。
青铜方壶霎时间霞光大盛,七色光晕从石台上面,一环一环布及群座,在乌黑石壁和昏黄火光的映衬下,格外鲜艳夺目。
与此瑞相截然相反,灵力涌动骤然加剧,起如惊涛骇浪,扑面袭来,令人始料未及。红脸汉子登时跌出三步,被拍倒在地。群座宾客也被荡得一片狼藉,有的东倒西歪,有的果子酒水洒了满怀。
七色霞光只是昙花一现,涌动的灵力也已消失无踪。青铜方壶摆在条案上稳稳当当纹丝未动,仿佛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震动。
神器异动猝不及防,红脸汉子只觉眼前一片茫然恍惚。跌在地上晕晕怔怔之际,竟幡然有一种醒悟,炼妖壶最开始泛动的那一道回应,原来更像是一种警告哇!
炼妖壶深不可测,绝不是自己见过的那些法宝可以比拟。之前那番高谈阔论,还是见识短浅妄自夸口了,上古神器譬如烈性之马,果不是轻轻松松就能驯服。
脑中此时既茫然空洞,又胡思乱想念头乱飞,单单没想到自己应该赶紧爬起来。
而玉辰此时,仍在人群之中寻觅着唐焕的身影和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