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勾起了老警察关于久远岁月的回忆。

　　他只是有点紧张，于是下意识地直接提出了问题。

　　“180纳米以下，材料的量子自旋态怎么处理？”

　　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在任何其他语境下，都称不上一个好的提问。只有在这种时刻，这样的问题才显得清晰而犀利。

　　库珀再次一怔，下意识推了推眼镜，眉眼间露出一丝不快。他微微一顿，回答道：“最优方案是用碰撞法……”

　　库珀的回答持续了整整五分钟，然而除了刚开始的几声惊呼之外，整个观众席上却几乎鸦雀无声，场馆内只有他有条不紊的回答声在回荡。

　　“这个研究员疯了？这种内容也是能随便拿出来讲的吗？”卢瑟身边，有评论员同行困惑问道。

　　立刻就有人嗤笑回去：“新来的吧？上次都闹成那样了，再不拿出点儿真东西，矩阵的脸往哪儿搁？”

　　“都别吵，”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中断了众人的议论，“库珀都不认识的，自己回去再做功课。”

　　“我只提示两点，他是矩阵三型除了乔纳德之外，最主要的研发者，也是去年矩阵唯一的特奖得主。”

　　矩阵的特奖向来是由乔纳德直接评选，获奖难度极高，传言中奖金高达一百三十个月，是整个矩阵最高研究能力的象征。

　　那个声音顿了顿，带了一丝笑意：“他的脾气不好，但能力无可置疑……我们应该谢谢这个小家伙，帮我们激怒了他。”

　　所谓激怒，当然是来自于毫不客气的直接提问。如果说抢先自我介绍，还可以勉强称作晚辈的谦逊，那么上来就主动提问，无论如何也无法视作友好。

　　按照正常的节奏，即使略去那些繁琐的介绍导入环节，也需要让双方有足够的时间阐释自己的方法，再进入到提问阶段。否则连对方的方法都不知道，又要问个什么？

　　李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流程，只是在过去一段时间，与老头子的交流过程中，从来都是这样的交流模式。

　　他问，对方回答；对方问，他回答。双方似乎都对彼此知道什么了然于胸……当然这主要是老头子的功劳。

　　于是在有些紧张的当下，他下意识地选择了率先提问。

　　于是就有了这整整五分钟的，炫技般的论述。

　　作为资深的评论家，卢瑟自然是认识库珀的。早在库珀提到“碰撞法”三个字的瞬间，他就马上取出了纸笔，开始奋笔疾书起来。然而随着库珀的论述进入到第三分钟，他还是笔尖顿住，不知道该怎么记录下去。

　　……简单来说，库珀讲述的内容，他已经听不懂了。

　　不光是他，观众席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陷入了茫然之中。如果说前两分钟的内容，还多是原理性计算，他们还能跟上的话。第三分钟后的讲述，库珀似乎已经有意开始炫技起来，大量实用奥术中的细节和实证数据，让他们根本应接不暇。

　　卢瑟抬起头来，微微皱眉，为对面的李察有些担心。

　　是李察抄袭了矩阵，还是矩阵抄袭了李察？卢瑟没有什么证据，但他有着身为评论家的直觉。

　　矩阵没有否认李察乔纳德学徒的身份，却仍然执意要和李察进行奥术论战。这本就很不合理，而事有反常……必有妖。

　　他放下笔，向台上投去担忧的目光。

　　库珀终于结束了自己酣畅淋漓的讲述，略带挑衅地挑了挑眉，看向李察：“希望你能够听懂。”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问道：“L-3合金的晶胞问题怎么解决？”

　　同样没有给李察阐述方法的时间，而是直接进入了提问环节。

　　这是他刚才论述中有意避开的话题，而且难度极大。如果对这个方向没有很深造诣，恐怕连L-3合金都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晶胞问题的解决办法。

　　李察仍然有些许紧张，深吸一口气，说道：“首先要考虑魔力因子的影响……”

　　而没等卢瑟稍微放心，李察的论述结束的瞬间，库珀面无表情地再次开口，毫不犹豫地继续问出了下一个问题，下下个问题。

　　仍然是极高难度，仍然没有留下任何思考的时间。

　　暴风骤雨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席卷而来，每一个都足以让观众席上的评论家思忖良久。

　　而李察……仍然在一个接一个地回答着。

　　如果没有这段日子的痛苦研究，没有经历过某人的冷嘲热讽，没有从他那里得到的无数一手数据，即使李察的脑子里有着无数超越时代的想法，即使他有不错的商业天赋，现在或许也只能干脆认输。

　　但此刻，他只是抿了抿嘴，眯起眼睛回忆着那些复杂的数学符号，谨慎而快速地说出自己的判断和想法，如同暴雨间的山巅的一株松树，明明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折断。

　　两人的语速渐渐越来越快，甚至让观众席上都不太能够挺清楚，两人究竟说了什么。

　　虽然对李察有着绝对的信心，茵迪丝仍然不免紧张起来，转过头来：“贝蒂姐姐，现在局势怎么样呀？”

　　“不太妙，”自库珀开始提问起，贝蒂的眉头就始终没有松开，“内容上我已经听不太懂了，但场面上看，矩阵那边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忧虑。

　　哪怕是再完善的理论……一直在深挖下去，总有回答不了的问题。

　　李察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并对此深有体会。

　　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在老头子的连环诘问下幸存过超过三分钟时间。而此时此刻面对类似的快速提问，他几乎还是下意识地就进入到了光幕对答的模式之中。

　　然而渐渐的，他还是品出了区别来。

　　……有点，太过轻松。

　　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他额外动笔计算，或者停下思考的问题，眼前之人所提的每一个问题，都恰好落在了前段时间，光幕上的提问对话之内。

　　这种浓烈的既视感和熟悉感，让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终于回过神来。

　　于是下一刻，当他回答完毕之后，他微微一顿，问出了今天他的第二个问题。

　　“……你用的是什么光源？”

　　这是个极简短的问题，难度与库珀之前问到的问题仿佛天差地别，就像是在客气地问，您吃了吗，您要到哪里去。

　　这也是个极清晰的问题，与此前那些一连串的问题不同，只有这一个问题。

　　可是库珀却陷入了沉默之中。

　　随着沉默的时间一分一秒加长，异样的气氛开始在观众席上蔓延开来。

　　卢瑟有些困惑地看着库珀，不知道他沉默的原因是什么。毕竟这次奥术论战的重点就是最新光刻术的改良，其中光源的选择当然是重中之重。

　　“极紫外光。”

　　他终于开口，艰难说道。

　　观众席上的霍恩站起身来，向着场馆外走去。

　　在听到极紫外光四个字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场奥术论战已经彻底失去了悬念。

　　走出场馆的最后一刻，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主席台上的贾马科，在心底摇了摇头，甚至感到了一丝淡淡的悲哀。

　　他可以接受政治斗争，可以接受公司臃肿之后的各种大公司病，可这种最基本的底线都要扔掉，矩阵还是那个矩阵吗？

　　……矩阵从不抄袭。

　　他微叹一口气，离开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