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玖
结婚当日,孟三爷洋洋洒洒在自家院里摆了十几桌,亲朋好友全都请来了。这些人温九月全都认识,却不曾真正见过,这让她想起以前三爷给她讲故事的情景,后来她长大了才知道,有些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而非三爷为了哄她开心而编造出来的笑话。
孟公馆的铁门两旁换了一副喜庆的对联,中间贴上了一张大红色的囍,里头的桃花开得正盛,风稍稍一吹,弱不禁风的花瓣便往下飘落。温九月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漫不经心地将手包往前一搁,扭着腰往里走,脚下的步子干脆利落。
出来迎她的是许久不见的小翠,见到温九月安好如初,小翠心里一直提溜的那块石头也终于可以放下。朋友见面无所多言,只是望着彼此的眼睛,便能看穿那里边的一切,胜过千言万语。小翠知道她在府里时并不开心,也知道她对三爷的爱可以超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人,可偏偏没有人懂她,那时她每每看到温小姐坐在秋千上,漫无目的地晃来晃去,就好像冬日里的桃花一样,孤独的在茫然的白色中绽放,只知众人讴歌她坚韧,却不知自己到底为何盛开。
“温小姐!”小翠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尽管她把所有的力都用在了手上,但脸上的笑意还是抑制不住,激动地快要跳了起来。
“小翠。”温九月的声音故作清冷,试图叫醒她的理智,“三爷知道我要来吗?”
小翠咳了咳:“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他怎么会给你送喜帖。”
“喜帖?”
“是啊,前两天他亲自去给你送去了,应该是去了你住的公馆。”小翠一愣,“您不会是没看到吧?”
“我……我这些天去了趟天津,没在小公馆住。”温九月磕磕巴巴地现扯了个谎。
小翠倒是毫不慌张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就算是没有喜帖您也能进。”
“我知道,可是……”
话音未落,小翠直接打断了她的顾虑,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些,伸手朝里:“是温小姐啊,里边请。”
她只得换了个镇定的面容,客气地对小翠说:“谢谢。”
小翠知道,温小姐并非是为了没有喜帖而感到慌乱,不过今天,还是希望她更狠心一些。温小姐走进门,走在后面的小翠看见远处的墙后有个身影,但一晃儿就又没了,她没有太在意,只以为自己是一时恍了神。
其实从温九月出门,彭澍青就跟在她身后了,因为腿的原因,他的步子和这些人的都不相同,他走路更缓更拖沓一些,怕走在路上太过引人注目,只得沿着墙面徐徐渐进。
见到孟秋庭的第一眼,温九月便质问道:“三爷不是说去天津吗?怎么天津没去,倒是背着我把媳妇娶了?”
“桃枝儿,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但今天别乱来,好吗?”昔日盛气凌人的孟三爷居然也开始乞求了。
她仍然从容不迫:“好。”今日的温九月懒得争辩。她来,只是因为彭澍青千方百计求她来的,不是来闹笑话,也不是来吵架的,她这样告诉自己,以防自己随时为了某件小事变得刻薄起来。
“那你在这里好好坐着,我去准备了。”事到如今,他对她说话的语气依然残留着哄骗的味道。
温九月乖乖坐下微微一笑:“好。”
三爷走后,大老远就瞧见温九月的魏凤娥放下了酒杯,她和三爷想到一块去了,生怕这位脾气差的主儿闹出什么乱子。
温九月看见魏凤娥松开挽着谢局长的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谢局长扭头看她一眼,温九月轻轻别过头,再回眼去看时,魏凤娥已经朝着她走过来了。
“九月啊,你来怎么都不说一声。”魏凤娥明媚一笑。今天在这儿再见到温九月,她心里是真开心。
温九月笑答:“好久不见,二姐。”
“从陈老板到三儿家以后,确是好久不见了,你看你,变得可比之前沉稳不少。”
温九月低下头去,端起自己的酒杯,转问道:“新娘子呢?”
“一看你就还是个小女孩,婚礼开始之前啊,新郎是不准见新娘子的,这自然而然,我们也就见不着了。”魏凤娥一如既往地打趣她。
温九月追问:“那婚礼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她是来完成彭澍青的愿望的,只想着赶紧结束赶紧回去好给他个交代,哪知她这一问,倒叫魏凤娥听出其他的意思来。
“估计还得待会儿呢。”魏凤娥突然盛情相邀:“你我姐妹这么久没见了,要不先去楼上坐坐?咱们姐妹俩好说话。”
瞅见不远处餐桌上微小的动静后,温九月点了点头。做了这么久的杀人生意,彭澍青拙劣的跟踪她还是注意得到的,只愿见了自己消失在他视线许久后,可以到此为止。
穿过脸上漾着喜气的人群,温九月和魏凤娥终于进到了屋里。伴随着琐碎的回忆和熟悉的气息,魏凤娥领着温九月一路上了楼。
这里无人察觉,温九月的手滑过楼梯的栏杆,那每一寸触感都如此令她熟悉,而楼外的热闹幸福都与之无关。
“九月啊。”细心的魏凤娥将她的思绪拉回,“最近过得好吗?一个人你在外面,靠什么营生啊?吃得饱吗?”
“哦。不过是些小本生意。”
有人坚持不懈地追问:“做的什么买卖?生意好吗?”
温九月眼不眨心不跳的扯了个谎:“我卖鲜花,生意还不错,够我吃的。”
“那就好,那就好。”
哪里好呢?
对话突然沉默下来,肉眼可见的尴尬气氛在俩人之间蔓延。
此刻温九月只觉得自己是个被彭澍青支配的笨蛋。
说到底她再来这里还是有些缅怀的情绪在的。以前在这里生活的时候,除了二姐三爷,家里的佣人和司机,孟三爷基本上没让她去见过别人。偷偷溜出去做她自己生意的时候,那片刻的与人交流的感觉是令她愉悦的,可三爷每次发现后都会大骂她一顿。以前她不明白这里边的原因,现在也知道个七八分了。
呆呆立在原地的温九月突然感觉有些局促,她再也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在这个房间游走。
海棠红的窗帘落下遮住了光,温九月笑了笑,总是有人觉得她如此脆弱。于是她也配合着不去看窗外一眼,缓缓走到床边坐下来。
“九月啊,我们挺久没见了吧。”
铁盒子里的珠串金银碰撞,魏凤娥转身,一边开着铁盒子,一边朝温九月走来。
仅是如此,聪明的温九月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
“二姐,您有什么话直说。”
或许是没料到她变得对自己如此不礼貌,魏凤娥的脑子停滞了一秒,准备好的说辞也被卡在了喉咙。
温九月拍了拍身旁的位子,“二姐,来坐。”
她倒反客为主了。
魏凤娥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就像她们还是一家人似的,亲昵地握着九月的手,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她的刻意疏远。
“桃……”意识到她不再属于这里之后,魏凤娥连忙改口,“九月。你看你三爷今天结婚,是大喜的日子,至于你们之前有过什么,我不想你太过耿耿于怀。”
话已至此,温九月便再也不愿意笑着脸跟她兜圈子。
“二姐,我不捣乱。”
魏凤娥好心安慰,“我知道你不痛快。”
九月柔柔一瞥,风吹起窗帘,窗外的那棵桃树随着风而摆,随着光斑,桃花也在眼前若隐若现,晃着人的眼还要晃着人的心。
九月扭过头刚想说些什么,回过神来,魏凤娥已然离开了。看着饱藏珠宝的铁盒子,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门锁。
九月好笑地走到门口处,对着门外的人无奈地说道:“二姐,我都说了不会捣乱了。”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就连门外人的动作她都一清二楚。
“桃枝儿,好自为之。”
听着脚步声的远去,温九月又坐回床上拿起珠宝盒,细数这些玩意儿的数量,盘算着它们的价值,她打算一会回去的时候带走。毕竟不是自家的,拿在手里才更有趣。
外界的喧嚣热闹好似都与她无关,一个月前,温九月还在幻想这场热闹的主角是她自己,现如今却被反锁在这旧房间。望着巷口角落里的彭澍青,她遗憾自语,对不起啊,愿望又落空了。也不知道到底说给谁听的。
怅然间,她仿佛瞥见一小支队伍推着车往小巷尽头走去,她定了定神,仔细观看才发现那里并非是条死路,那一队人在她眼皮子底下从拐角向更深处。
好奇心驱使,温九月从珠宝盒拿出一支簪子别开了窗,径直从楼上跳了下去。
这里的楼不高,这间房正对的刚好是无人问津的后院,沉浸在喜气中的人们并不会关心这种犄角旮旯。有时候,温九月不得不佩服魏凤娥,佩服她有心眼把自己锁住却没心眼把窗户封上。
一出来,温九月便直奔彭澍青。
彭澍青尚未察觉身旁多了一人,依旧在原地等着温九月从里边出来,却怎么也望不见人影。
“青。”她以前爱说他名字中的青字多余,如今却是不可遏制地想要唤他这个青字,仿佛单单一个青字,藏着两人间不可言说的秘密似的。
猛然的声音着实把彭澍青吓了一跳,他捂着惊魂未定的心口,问道:“结束了吗?”
“怎么可能!”在他面前,温九月似乎活泼了不少,“依我看,这种大事怎么也要办个三天三夜。”
“那你怎么回来了?”
“他们怕我闹事,把我锁起来了。”
“来者是客,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彭澍青义愤填膺。
九月继续说道:“然后我偷了他们一盒珠宝,跳下来找你来了。”
说着,一直背在身后的双手变魔术似的,掏出一盒闪着光的漂亮物件。
“你看,应该值好些钱的。”
尽管如此,彭澍青的心思却从不曾放在这些晃眼睛的东西上,他皱着眉头关切道:“你的伤。”
温九月愣住了,不知为何,心底因此涌出一丝温暖,这比三爷带给她的又是不一样的感觉,比那灼热,比那温和。她连忙摇头,“我没事的。”
不远处的人影拉回了温九月的思绪,她拉着彭澍青躲在一旁,“彭先生,巷子拐角处兴许是有个仓库,三爷偷偷摸摸的可能在藏什么东西。我本意是不想理的,可我不想他玩火自焚。”
“你知道他在藏什么?”
温九月笃定,答:“能猜到个八九成。”
没有过多言语,彭澍青与她一路同行。二人小心翼翼地躲着仓库卸货的工人,待他们全部走后,温温九月又拿出了簪子,别开锁,只开出一条小缝,在彭澍青惊讶的目光中伸出手指去摸索。
终于,在重重叠叠的布匹中摸出了白色的粉末,她其实并不了解这东西是什么。但夹杂在布匹中藏起来的,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甚至开始怀疑孟秋庭为了钱财而卖国。尽管他怎么也不像那样的人。
“有东西吗?”
“哦。”温九月快速拍了拍手,“没什么,一些土罢了。你看,这么大一个布商的货竟也不干不净。”
彭澍青也说:“兴许只顾着自己身上干净了吧。”
“谁又能择得清清楚楚呢。”
月亮升起时,人散得已经差不多了。喝得醉醺醺的孟秋庭非拉着自己二姐,一个劲儿地问桃枝儿在哪,他要给她敬酒。无奈,二姐带他上了楼,开了锁,一打开门,房间里只有被风带出去的窗帘在鼓动,床上的珠宝盒也已经不见踪影。
“人跑了。倒还算是守信,没给你捣乱。”
二姐此言一出,孟秋庭竟忽然泪流满面。
“我该敬她一杯喜酒的,她应得的,可是她不在。”
玻璃杯被他砸碎在墙上,酒掺着碎片洒了满地,平日里沉稳淡然的孟三爷,此刻却如此狼狈不堪。
魏凤娥把他扶进陈旧屋子里的时候,她还端坐着等新郎官过来。看见这样子的孟秋庭,陈旧就气不打一出来,怎么在自己大喜的日子搞得跟哭丧似的,可骂了两句话就开始心疼,心疼他与人周旋良久。可现如今,再怎么心疼也好像都是无用功。
见他实在伤心欲绝,陈旧也无端的跟着难过起来,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在无休止的迷惘和痛苦中停留,忍不住将他一颗脏乱的头拥进怀中。
三爷啊三爷,你暖不热的心如同发烧时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