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都市言情 在无尽的深冬里死于非命

第6章

  温和的风吹不跑灰白洋楼的阴冷。

  下了车,孟秋庭径直往警署里走去。和自己的二姐夫太久不见,他全无想念之意,仿佛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这次登门拜访,全然是为了温九月的事。三爷最近是很忙,有时甚至会忘了吃饭,但他和温九月生活七年,对她做的事又怎么能全然不知呢?不过是私以为罢了。

  “三爷?您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说这话的正是端正茶杯得谢局长。他刚刚把温九月送走出门去倒茶,回来时却又碰上了孟秋庭。这警署今天真是格外的热闹。

  “最近二姐总往我这儿跑,嘿,我就纳了闷了,你说她放着好端端的阔太太不做,偏要来给我做饭吃。我就想来瞧瞧,瞧瞧你俩是不是吵架了,我好来做个中间的说客。”三爷说着,就自然而然地走到谢局长的办公室里去了。

  局长把泡好的茶放在他跟前,便坐在一旁,“没有,没有,我哪儿敢跟她吵架啊。最近她老是记挂着你好不好,自然就爱往你那边多走动。这不是,她在家的时候还为了你的婚事忙里忙外的。”

  “你是说,二姐在给我说媒?”

  局长点点头,接着苦口婆心地劝,“是啊。要我说你也真是的,都多大年纪了还不娶个媳妇儿?也怨不得凤娥她总是说,男人啊,家里头没个女人始终是行不通的。”

  “是吗?”孟秋庭若有所思地低头抿了口茶,“这么多年我还不是一样捱过来了。”他也说了是捱,说明过得不怎么好。是捱过来了,那是因为他金屋藏了个温九月。

  “你总归得有个家吧?”

  此话一出,三爷便低下眼睛去仔细思索,痴痴地望着茶杯里漂浮得小泡沫。想了好久,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对了。”孟秋庭忽而抬起头,“我来找你帮我个忙。”

  还没听到答案,谢局长便满心慷慨,“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帮你做。”

  “四天后在北海码头,我们要运往南京一批货,但货物量有些大。你帮我找些人手把货搬上船。”孟秋庭想了想,“二十人就够了。”

  谢局长爽快地答应,满口的豪言壮语,“这简单!你放心,一定给你办的妥妥的!”

  孟秋庭将空茶杯放回桌上,站起身来抖了抖长衫,谢局长也随之站了起来走到他的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凤娥这几天就麻烦你了,她喜欢去你那里,就让她去吧,这样她心里头还能高兴点。”

  “嗯。”孟秋庭闷闷地应了一声。

  二人并排着走到门口,一路上谢局长一直在说着笑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孟秋庭就安静地听着,也不嫌这人聒噪。直到了门口,谢局长的嘴才停了下来。

  孟秋庭试探着问:“听说你们最近在破杀手桃的案子?”

  “对啊,你是不知道这个人有多狡猾啊,作案的地点都是在人多的地方,来来回回,线索就全断了。”

  “有线索了吗?”

  谢局长摇摇头。

  “听说是个姑娘。”

  “是,可不就是个女人嘛!”

  “她嫁人了吗?”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否则干了这么多坏事,肯定会担心家里人的安全的。但你看她胆子大的跟什么似的,不像是个有家的人。”

  孟秋庭点点头,用着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嗯。你们要是抓到她了,可得给她留个脸面,一个未嫁人的女人,肯定丢不起这个脸。”言下之意,手下留情。

  “三爷说得在理。”

  接着送孟秋庭上了汽车,待汽车喷着尾气扬扬长长地走了,才转身回去。

  回到孟公馆时,孟秋庭把陈老板给的“烟草”搬了出来,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家佣,一人一次只搬一小箱,穿过几条窄小的小巷,无声无息地运到了附近放布匹的仓库,然后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塞进布匹里,一切都安排好时已近黄昏。他背着手,和小翠立于门口等着魏凤娥,风吹落的桃花瓣飘飘悠悠吻在三爷的肩头。倘若此刻,他要等的不是魏凤娥。

  绯红色的薄纱笼着严严实实的仓库。

  迎着夕阳,挎着刚买的新鲜糕点,高跟鞋踏着石板路,清脆的声音令人高代惬意。魏凤娥携着一个身材丰腴的姑娘回来了。

  “二姐,这位是?”

  “陈老板的女儿,陈旧。我在百货大楼碰见她,我看着她觉得有眼缘,聊得也十分投机,越看越喜欢!我们还一人买了一条项链,看。直到要回家了,我才知道她是陈老板的女儿。”兴高采烈的一番话后,孟秋庭对自家二姐得心思了然于心。可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放着一个柔弱的女人在外面,再看看她满眼的柔情似水,他心里也是万万过意不去的。

  “别在外头站着了,快进来。”

  二姐高兴,三爷犯愁。

  人们总喜欢把爱和钱分开讲,总以为拿钱谈情说爱等同于卖身。桃枝儿刚来那会儿,家里所有的佣人都以为她是被包了,因为她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乞丐;可陈老板的女儿来的时候,却没人这样说,都是恭恭敬敬地同她说话。就好像桃枝儿是外头包的二奶,陈旧是明媒正娶来的一样。这样对桃枝儿太不公平。

  “三儿,今天让陈旧住九月那屋吧?”魏凤娥硬生生把他的思绪拉回,心里却还是混沌着。

  “好。”三爷刚答应下就猛地抬头,“怎么住到那里,家里不是有客房吗?”

  “客房都多久没人住了,脏兮兮的,轻轻扫一下那灰都满天飞,呛得鼻子疼,一时半会儿也打扫不出来。况且陈旧只住个晚上,九月都多久没回来了,住完再清理就是了。”温九月走后,三爷一直派人保持着屋里的清洁,每天都要扫扫地擦擦窗户,就是怕她哪一天回来了,好有个舒适的地方住。

  “好好好,住吧住吧。”拗不过二姐的强硬,三爷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把孟公馆参观了一圈后,陈旧扭腰摆臀地回到了大厅,坐在魏凤娥旁边细声细气地问:“魏姐姐,桃枝儿是谁啊?刚才去花园的时候,小翠说桃枝儿最喜欢这花园里的东边一隅,常常坐在那里发呆呢。”

  魏凤娥顿了顿,想了个理由含糊其辞,“哦,桃枝儿啊,那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妹,以前在这住过一段时间,跟小翠特别合得来,有什么好东西都分享给她。也怨不得小翠天天念着她。”

  “是这么一回事啊,也是,遇上一个知己实在难得。”陈旧半信半疑,但没有点破,只是笑着往下说。若要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吃醋撒泼,三爷眼里可就真的容不下她了。

  吃过饭后,三爷就回了房间闭门不出,他实在懒得应付这种场合——女人们的饭后杂谈。无趣,也不喜欢。

  正在他认真仔细地盯着报纸的时候,对面的房间传来哗啷当好大一片声响。三爷不耐烦地跑过去看,随着最后一个灯泡破碎的声音消弥,他打开了门看清了坐倒在衣柜前的陈旧,衣柜的门敞开着,顶上一格的灯泡全都成了地上的碎片,三爷压低着声音怒吼:“谁让你动这里的东西的!”

  “我……我不是故意的。”陈旧的眼眶已经泛着热泪,在魏凤娥赶到时巧妙地落下,她赶紧拿手拭去了。

  魏凤娥皱着眉头,心疼地拿起陈旧的手指呼呼地吹着风,“没事吧,让我看看,手没受伤吧?”陈旧摇摇头,“我没事。”

  “三儿,你火气那么大做什么?陈旧可是客人?不过就是几个灯泡,碎了就碎了,又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再买就行了。”话里掩盖不住的责怪意味。

  是啊,再买不就行了。

  “陈小姐,希望你不要再乱动别人的东西了。”说罢,孟秋庭招呼了小翠拿着扫帚过来了,魏凤娥在一旁不停地来回摩挲着陈旧的肩膀,待小翠收拾完后,他才回了房间。

  “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把我的衣服放进去,我也不知道有人会在衣柜里放灯泡呀,还放了那么多。”没来得及跟孟秋庭解释清楚,她扭头赶忙向魏凤娥诉苦。

  魏凤娥不断地安抚着她,说着没事没事。

  如同衣柜里的灯泡一下,孟秋庭的脑子最近似乎被温九月填得满满当当,一打开,就会暴露于世人面前然后碎了一地。

  是夜,被相思填满的月亮悬挂在幽蓝幕布里。

  第二天早上,魏凤娥拉着陈旧死活不让她走,非要等到孟秋庭起床了,要给他俩牵红线。说得陈旧直脸红,羞得不停低头偷笑,“魏姐姐,我跟三爷才见了一面,直接就谈婚论嫁是不是有些太快了?况且昨晚我还犯了错,你说,三爷会喜欢我吗?”

  “哪里呀,我看你们俩郎才女貌的,很般配呢。你看,你俩的嘴片一样薄;你们的鼻子一样挺!你今年二十五,他今年三十三,这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把声故意放软,好声好气地哄着陈旧。

  对于魏凤娥来说,温九月跟孟秋庭之间的事是见不得光的。她把温九月当做亲妹妹对待,但这不代表着她可以接受温九月做她的弟媳妇。纵然他们再相爱,但三爷执意不公开,九月又是个小孩子脾性,也就当他们闹着玩了。这样一来,还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隔阂。要是真的过起日子来,还真需要好好挑选一番,太漂亮的不行,样貌太丑的也不行。

  三爷和陈旧坐了个对面,魏凤娥摆着一张笑脸夹在中间。

  “陈旧,现在不比旧时代了,喜欢个人都要扭扭捏捏的说不清楚。我们可不像老古董般的古板,你看你跟三儿,多配!”

  三爷喝了一口茶,不答。

  “三爷,我叫陈旧。家里有三口人,爹娘和我,我原先是做护士的,现在我不做了,在我爹开的一家店里管着。”对面的女人倒是自顾自地介绍着自己。

  三爷又抿了一口茶,说:“挺好。”

  看到三爷愿意开口说话了,二姐心中暗喜,便闭上了嘴坐在一旁听着。

  三爷问:“你读过书吗?”

  “我读到大学毕了业,后来去了日本留学。”

  桃枝儿还没读过书呢。也同旁人一样,纵然三爷精明一世,脑子里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女人的影子,有人曾说,突然经常性地想起某个人,是她正在忘记你的表现。多想亦等于徒劳,三爷还是正了正身子,和眼前的人交谈。一旁的魏凤娥觉得有些多余,便抱着茶壶去了厨房,给俩人腾出一些空间。

  “你有喜欢的人吗?”三爷问陈旧。

  “就是您呀,三爷。”

  “你学识多,长相也好,性格也是难得的乖巧懂事,怎么愿意屈身嫁给我?”

  “坊间关于三爷的花边新闻少之又少,我想你一定不会是个会负心的人。”

  “仅凭这一点?”

  “不单单是这一点。三爷年轻的时候就发了家,没靠任何人。连我爹都说你很有经商的头脑,将来一定能成大事、发大财。”

  三爷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别人,但我不在意,只要你对我好,只对我好。”

  茶已见底,露出乳白色的杯体。三爷的目光穿过陈旧飘到了窗子,外面浇树人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成一片了。就当一次负心汉吧。三爷这样想着,意图用陈旧来抵消脑内久久不肯散去的桃枝儿。这种想法反复持续了很久,窗外却再无人影重现,也再不见那女人的细眼,纵使他再去想,想自己从未说过一句爱她,可隐忍的爱终究不被察觉。但这样,三爷又觉得对不起陈旧了,世上事皆难双全,咬咬牙,狠狠心,就当做个负心人。

  “挑个好日子,我娶你。”我娶你,这三个字温九月等了七年,结果让他说给了别人。

  一听,陈旧惊得睁大了双眼,反应过来后高兴地翘起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心里像灌了一瓶蜜,就连眉眼间也涌着藏不住的笑意,小声娇嗔一句:“三爷……”就连声音也是甜丝丝的。

  先生总爱翘着他的二郎腿一打一打地发呆。先生姓彭,先生的口袋里总是装满了甜甜的奶糖,小孩子们从远处一嗅,便都一窝蜂地跑过来抱住他的双腿,奶声奶气地喊着:“先生,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彭澍青擅长同小孩子打交道,满嘴的大道理总是能把孩子们说得心服口服,即便他们听不懂。先生听见要糖的呼声,但他不作声,只是笑,笑了一会儿便把糖从兜里掏了出来,随后又装了回去,笑道:“吃糖的人今天晚上要把课文背给我听。”

  前头一个较为聪明的小孩,自信满满地从他手里里拿走一块糖,昂着头说:“先生,我一定背得比这里所有的人都熟!”听他这样一说,周围孩子的胜负欲蹭地一下就上来了,都开始从彭澍青的手里拿走糖果,张着嘴大笑着嚼糖,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

  这时先生会变为严厉的模样,说;“不要张着嘴吃东西。”孩子们就会乖巧地捂起嘴巴。

  彭澍青在胡同里教书,春容就给孩子们做饭。裁缝店有时不是很忙,一日三餐她便会跑回胡同里亲自做;忙的时候,她就起个大早把一天的饭都给做好。

  孩子们都是胡同里住户的孩子,有的则是像温九月小时一样的乞丐。还有的聪明小孩,听说冰窖胡同里住着一位好心的先生,便假装穷小孩去讨糖吃,彭澍青每次都能看明白——穷小孩的脸都是白白胖胖的,然后把他们赶走。

  先生时常过的就是这种生活。教孩子识字,教他们学着文明。尽管这是平淡的,但他也总能从中得到些什么,譬如孩子们的一声“谢谢”,他就足够欣慰了。因为他们学会了礼貌。

  先生去给温九月送衣服那日,平淡的水面上被小石子打起一丝波澜,但不久就消散了。先生没尝过烈酒,他曾舔过一口觉得太辣,但今日他想尝尝,先生从酒馆买来一壶烈酒,忍着灼喉的痛,在小院里的石桌上畅意地喝个尽兴。

  “澍青,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春容回来的时候,彭澍青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趴倒在桌子上浑身冒着酒气,嘴里不停地嚷嚷着些什么,春容听不清,但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他拉到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给他擦脸。春容想,若是时光永远像现在一样就好了。

  先生的脾性如水。所以纵然再波澜不惊,也终会有被风掀起的那一天,到那时,巨大的浪花将会扑灭炙热的火。

  近日北平里的飞机飞得很低,如大鹰般在空中盘旋,燥耳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总有种被压迫的感觉。温九月跟着声音跑到天台,躺在用来晒柿饼的凉席上,呆呆地望着那只盘旋的鹰。

  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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