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公馆的窗帘都被温九月拉上了,就算是白日里房间也是黑漆漆的一片,在外人嘴里都是一些诡闻异事,说这房子闹鬼,可温九月只是觉得这样能防止别人窥视。从外面回去时,一进屋,温九月便被正坐在沙发上的男人黑影吓了一跳。她把包随意甩到沙发上,站在门口脱鞋,也不忘挖苦一下孟秋庭,“三爷,您不声不响地坐在这儿,也不开灯,看不惯我也犯不着用这种办法来吓唬我吧?跟鬼似的。”
沙发上的男人不动如山,即便温九月的包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声音也依旧听不出什么起伏,“我要娶妻了。”他这样说。
强忍着心里的一万个不愿意,温九月摆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脸色,坐到床边翘着二郎腿,唇角微微勾起:“跟谁呀?”
孟秋庭回:“陈旧。”
温九月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拉着长长的尾音,“恭喜你啊。”她说。
“我来不是听你的祝福的。”孟秋庭抓起温九月的手臂,把她扣在了床上,“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去居酒屋,为什么要杀风雨楼的头牌?”他皱着眉头,好似在担忧。
其实说完他便暗暗懊悔,他其实想说:为什么总跟在他身边,她难道不知道危险吗?为什么要去居酒屋,就为了看他一眼不顾那是什么地界吗?万一出事了他该多担心。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又把自己暴露在警署的眼皮子底下?
等等等等等……
可惜温九月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蓬松的头发在床上散成花,温九月别过头去,硬气地反问道:“我温九月敢作敢当,就算被抓去蹲监狱我也不怕,倒是你,不是要娶妻了吗?那我一个小小的平民女子平日里做些什么,关你三爷什么事?”
“放开我。”温九月挣开他的手臂,反身把他推倒在床上,一双长腿跨过板凳,带起旗袍的下摆,她背对着孟秋庭坐下,自顾自地倒茶。
躺在床上的孟秋庭自嘲地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很蠢,居然要来管这个疯女人的事,现在好了,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你就这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吗?”他走到温九月对面,坐在长凳上。
温九月猛灌一口茶,抬起眼去看三爷,“从前的时候,我的命都是三爷您的。可现在,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愿意把它活成什么样子,是我的事。”
“你真不怕死?”
“你就那么想我死?”
“……”
孟秋庭对她的脾性自是了解,可要是她真的拧劲上来了,说出来的话就跟一根根刺似的,伤得你体无完肤。他心里也明白,掉进了荆棘丛,就不能像往常一样完好无损地全身而退。
“桃枝儿,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你父母亲不在,我可以做你的娘家人,别把自己耽误了,到时候,就没人要了。”他苦口婆心地说这一番话,心里自然是痛的,可他也不能把她拉入随时会到来的危难漩涡之中。
温九月迷茫地看进他的眼睛,“这世上的女人就都要嫁人么?三爷,您不娶我,我就谁也不嫁,我有钱,也没有包袱,活的可比你肆意潇洒。”
“桃枝儿,我看你是快要疯了。”
“什么是疯?”
孟秋庭不说话,因为他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她不服管教,便是像疯了一般。
时针来回摆动着,待两人都冷静下来了,温九月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偷你钱的洋人抓到了,我来跟你说一声,巡捕房说让你有空去看看,是不是那个人。”孟秋庭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怒上心头,脸色忽地一变,“你竟然敢去巡捕房,你不知道他们在找你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要是他们找到你了,你觉得你还能活吗?就算他们找不到你,你就打算这样躲着过一辈子,一辈子藏在阴暗里,到那时你的心也是黑的!”
“我心本来就黑!”温九月赌气似的。
“我真他娘的活该!”一股气冲上了孟秋庭的头脑,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冷静,将桌子踢翻后疾步走到门口,最终之际,他还是冷静了下来,停下了脚步。
温九月被桌子的声响震的闭上了眼,她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以为孟秋庭就这样走了。
睁开眼时,三爷竟半鞠着身子朝她的脸“呼”的一声吹了口气。温九月私以为自己被调戏了,骂骂咧咧地坐到床边。
“孟三爷,您这是做什么呀?您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呢,就出来跟别的女人鬼混了,这要是让街坊邻居听了去了,我还有什么脸面在北平待啊?您倒是无所谓,一张脸皮厚的跟什么似的,旁言自然是入不了您的耳朵,可我呢?一个弱女子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我就要背负着骂名过一生了,到时候,您就跟小新娘洞房去了,心里哪儿还有我啊?”说着,还拿起手绢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睛。
三爷自是能看出的,他也不戳破,直接斥道:“你不去找一份工作,就这样待在家里,你那点钱迟早被你给吃完咯!”
“杀人就是我的工作。”温九月说,“别人给钱,我办事。多轻松啊,可比成天坐在屋里头舒服多了。”
看着眼前一脸云淡风轻的女人,孟秋庭也知晓了不必再劝,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有着奇妙的执着;譬如你让她放弃些什么,她定是要跟你反着来的,或许是刻在骨子里的叛逆使然。
他放缓语气问:“桃枝儿,你饿不饿?”
温九月怔了怔,随后又点了点头。
三爷温柔一笑,“走吧,带你去吃饭。”
二人套上外套就上了汽车,温九月想了想,突然说道:“不要带我去吃日本菜了,那日跟着你去吃的那家店,好像是鱼鳞没刮干净似的,腥的要人命。”
“好,好。那你说,咱们吃什么?”
“嗯……”温九月想了想,“二月你带我去过的那家面馆就不错,老板厚道,面也厚道。”
想到这,温九月的眼神就耷拉了下去,孟秋庭顾着开车,并没关注到温九月哀伤的目光,只是点头,朝着她说的地方驶去。
温九月问:“你怎么突然要娶陈旧……陈小姐了?”
“这事儿啊。”孟秋庭撇了她一眼,“你也知道,二姐她一直牵挂着我的婚事,就连二姐夫也是天天对我旁敲侧击的,我本来有自己的计划,可经他们这一说,我不见人家陈小姐倒显得我不够意思了。”
“见一面就要娶吗?”
“见了一面,也互相生活了一些日子,这时间久了啊我就会觉得,每天回家时都能看见门口有个女人等你,这心窝子就暖和多了。”孟秋庭忽地笑了笑,“前几天我娘他们发了电报,说觉得不错,也希望我赶紧娶个媳妇安定下来,一来二去婚事就这么敲定了。”
“你娘觉得不错,你就一定要娶吗?”
“……”三爷有些失语,“桃枝儿,你得知道,道理不是这样讲的。”
桃枝儿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不想直接说,也不再想费力去问关于她的感情。她明白,三爷今日来告诉她这件事,就是要让她死心的,可心里装了七年的人,哪里是说让走就走的?就算是手里拿着手雷,也是轰不跑的。这里头的人啊,要么就被别人挤跑,要么就同归于尽。
可温九月还没活够,她可不想做惹人垂怜的怨女。但是三爷,也不是那个痴男……以前的温九月吧,总觉得三爷不够爱她,因为三爷从来不说,但又对她那么好,这冲突了。可没人告诉温九月,爱又不是说的。
“面馆到了。”
三爷一声低沉的呼唤,温九月回过神去望窗外,看着熟悉的牌匾和老板,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她跳下车,轻车熟路地坐在老位置,孟秋庭也跟着她坐下,喊一声“老板!”,而后要两碗带肉的面。
“要是没活干了,我呀,就在这家面馆附近开一家花店。”温九月说。
“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腻的。”
我也是吗?
温九月没问出口,别过去头只说:“你懂什么?我不吃,我就天天闻着面的香气,我就觉得人世间值得。”
三爷打趣道:“那敢情好。不必浪费钱在吃饭上。”
“那余下的钱作何用处呢?”
“买花。”
“太俗了吧?”
“不俗。你看街上的男男女女们,有妻子的,哪一个不都赶着往家里带花?有心上人的,都急着买一朵花或是花夹去表明心意。”
毫无意外地,两人同时想起那个桃花夹来,尴尬地降头扭向两边,顿时无言。
“咳。”孟秋庭正了正神色,“过两天我要去趟天津,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带的?”
温九月问:“去天津,做什么?”
“听朋友说最近那边的行情不错,我去谈生意。我早就想去看看了,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那儿也开一些分店。”
“那你就好好做生意,最好能把你的店开到全国去,到时候走到哪,我买布就不用掏钱了。你还是回家去问问你的陈小姐,看她想要些什么吧。”说到陈旧,温九月莫名话多了起来,“陈小姐刚到你家,人生地不熟的,又是个外乡人,你不要亏待了她,别到时候再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这次,却不再是尖酸刻薄的话,而是实打实的关心。
“桃枝儿……”
“我不是为了你。同为女人,我只是看陈小姐一个人可怜。”
孟秋庭直勾勾地看着她,无言。
老板吆喝着:“面来咯!”把两碗冒热气的面稳稳当当地放在桌上。三爷这才把视线从温九月身上移开,像是被伤了心似的,埋着头一言不发。
温九月没心没肺地直呼:“好吃,好吃。”
饭后,孟秋庭察觉到了温九月的新衣,便问:“你身上这件衣服挺好看,哪里做的?”
“有位先生送我的。”这话不对,但倒也不算错,毕竟彭澍青先生确确实实地把衣服送给了她。温九月以此给自己求个安慰,在三爷面前总想表现出她被万千人追捧的假象但这拙劣的演技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总觉得对彭先生感到愧疚。
“哪位先生?”
“说了你也不认识。”
话到这儿,两人就又如商量好般地沉默了下来。
面馆外就是人声鼎沸的街道,车夫奔跑的声音和着车轮的滚动,一溜烟就从地摊前呼啸而过。小贩卖力地吆喝着,被马车带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但仍不忘了拿着手中的物件招揽客。
忽然,不知是谁带起了一阵不足以引起人注意的小骚乱,原来摊贩的位置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带着绅士帽的破衫马车夫在东张西望,好似在找着什么,当他透过门看进面馆的时,目光定了下来。给周围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后,他们开始穿过马路来到面馆,筹谋着一场暗杀。
“三爷,您还在跟陈老板做生意啊?我可是听说了,跟他谈过生意的人,要么已经家破人亡了,要么就是和他同流合污,做着些丧良心的事,您就不怕他反咬您一口?”温九月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门外卧藏的“绅士帽们”蠢蠢欲动。
三爷好笑地摇了摇头,“桃枝儿,只要你跟人打交道之后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会有人可以一手遮天。这里头的水,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浅。”
温九月笑道:“我明白。”
门外,马车后,打头的“绅士帽”招了招手,后排人的枪就对准了做面的厨师,“砰”的一声就在面馆内响起。
“三爷!”
子弹并未按照预定的轨迹到达厨师身旁,而是歪打正着射向了三爷的方向,温九月大喊一声,背对着子弹的三爷就回了头,跟子弹打了个照面。温九月想也不想,撩起裙摆赶忙跑到三爷那里,脑子跟抽筋一样挡在了三爷面前,子弹射进她的肩膀,疼的她快要把牙给咬碎了,鲜艳的血顺着她纤细手指滴在地板砖。
而这声枪响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方圆几里的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逃窜,害怕地大叫着。这时面馆的厨师已经跑了。
“桃枝儿……”孟秋庭伸手去够,可温九月却已经疼地缩在了墙角。三爷的司机听到了响声,便冲了进来把三爷拖走了。你问三爷为什么不带上桃枝儿?三爷被保护的那么好,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的腿在枪响的那一刻就软成了棉花。
还没结束。
一帮“绅士帽”见无需再隐藏,便光明正大地冲进面馆,肮脏的泥鞋踩在桌子上大吼:“谁是这里的老板!”一边说着,还不忘展示自己绅士帽下的得意神情。
这声怒喝之下,面馆里的人都被吓跑了。
温九月中了枪,她浑身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痛极了,模糊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三爷远去的身影,却连句怨怼的话也说不出。尽管她完全不明白此刻的处境,但也清楚再待下去绝不是什么好事,她醒了醒,看了看那几个带黑帽的人,默默记下了他们的长相,心想这个仇改日再报。手肘撑着长凳勉强起身,温九月艰难地走出面馆。
司机扶着孟秋庭上了车,慌慌张张地关上车门便一溜烟驶离了面馆,坐上车的孟秋庭什么也不说,呼吸急促地闭上了眼。约摸着过了一分钟,孟秋庭这才缓缓睁开眼来,“桃枝儿呢?”
司机避开答:“三爷,我先送您回家。”
“桃枝儿呢?”孟秋庭不依不饶的还是那句话。
细密的冷汗出了满额头,但司机还是没有回答。
“桃枝儿呢?”孟秋庭的耐心磨完了。
司机斟酌了许久说下了这段话:“放心吧三爷,温小姐脑子聪明身手也敏捷,以前您又找人教过她那么多知识,这可比其他人家的大小姐强多了。就像您总是说,她命好。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丢下她了。”
“要说丢下,也是我把温小姐弃之不顾的才对。”
三爷不说话了,就连动作也不曾改变过,司机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更不敢去妄加揣测,只知道安心开车就对了。三爷看着流进车子的晚霞,就那样紧紧盯着。过会儿,他暗自狠了狠心,和桃枝儿的故事,就这样了断了吧。没良心也好,贪生怕死也好,不爱她也好,随便温九月怎么觉得,只要没了这层牵挂就好。
不知怎的,桃枝儿的声音忽地上了他的心头。
“头上插个桃花,您以为我是桃树呢?”
“三爷——”
“昨日二姐带了一首诗,说是现如今最有文化的人写的,三爷,我读给您听。满墙桃花无处开,欲将桃枝头上戴,阶梯墙角遍绿苔,春雨已经缓慢来。”
“我当然知道!您是这北平城最大的布商,说起好人时,人人都说孟老板当之无愧,每年捐个福利院的钱就有好多好多。对了,您看我身上的这件裙子,就是搁您店里买的,漂不漂亮?”
他忽然想起她那日对他说,突然不想嫁他了。此刻,他好像就懂了那日她的感受。那种一瞬间的失望和醒悟,好像以前做过的事都不值得。他不该对她那样好,就像现在,心里那块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空空的,还总有刺骨的风吹过。他这才知道,之于他们两个而言,痛是必然的,可只要她平安,就一切都好。
三爷想起自己曾经对二姐说:“我最害怕的就是她爱上我,像疯了一般。那样的她就不再是原本的她了。”
如今,他和桃枝儿的路走到尽头,也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