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老板邀请孟秋庭去日式的居酒屋里吃饭,还说给他叫了几个日本来的艺伎,一个劲儿地夸她们这好那好,老肉纵横的脸上写满了谄媚。可孟秋庭却这样说:“在这儿活了三十几年了,吃的都是白米馒头,家里穷的时候还吃过树叶都不觉得苦。可就是吃不惯那鬼子的玩意儿。”
陈老板依依不饶地继续劝说着,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还教孟秋庭不要封建思想,不要固步自封,即便偶尔吃一顿也是没什么的,就当是尝个鲜。孟秋庭最终还是耐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索性就跟着他上了汽车,省得他在耳边直嚷嚷。哪里知道他的嘴就跟外面的小雨似的,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这些天一直偷偷观望的温九月,也悄么声儿地跟着去了。这一去,可是消耗了她口袋里的不少银子,想不到这小日本的几块鱼肉、几根面条都能卖到如此贵!
掀开门头上印着日本语的门帘,排成排的穿着和服的女人站成排,见有人进来便微微鞠躬,温九月细想,或许国人也就在这儿能得到些洋人的尊重,估计这也是陈老板爱来的原因。再往里走就是各式各样的小包间,小包间没有门,都是一块布在上头挡着,喝酒谈笑人的声音混成一片,昏黄的灯光烘托着暧昧的气氛。陈老板有钱,拽着三爷进了一间安着推拉门的大包间,叫了几个脸化得惨白的艺伎,又叫了几个弹琵琶的中国女人。
温九月坐在附近的小包间里,悠闲地品着茶;因为和大包间中间只隔了一个木板,仔细去听还是能听见里头讲话的。不经意间低着头偷看了下走过去的艺伎,温九月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自己看见了鬼,她对这种艺术实在欣赏不来。
包间里,孟秋庭正对着陈老板盘腿而坐,不断地调整坐姿,嘴里不停抱怨着:“坐惯了高凳子,突然这样坐着还挺憋屈的。”可对面的陈老板却是坐立自如。
“陈老板,你坐得不难受啊?”
陈老板摇了摇酒杯,抿了口清酒:“跟着太君来了太多次,自然而然就习惯了。哎,三爷,您还没尝尝这酒如何呢?”
三爷这才端起眼前的酒杯,豪爽地仰起头一饮而尽,酒的味道虽好,却不灼喉。他亮出干干净净的小酒杯给陈老板看,不露声色地嘲这杯酒难喝。
“这酒有种蜂蜜水的味道,入口绵软丝滑,过嗓清甜四溢,很是可口。”
小包间里的温九月微勾朱唇,小声自语:“不就是嫌酒不够烈,喝着不过瘾。”
陈老板哈哈大笑,嘴里嚼着肉夸三爷是个懂酒的人,两只手摩挲在一旁艺伎和琵琶女的大腿,眯着眼睛催艺伎们跳舞,又提高着音量喊琵琶女们弹琴伴奏。
“孟三爷,您还没见过日本的女人跳舞吧?今天就让你开开眼。您啊,可是享到福了!”
清澈响亮的琵琶声在屋内响起,温九月隔着木板也听见了,还有艺伎们脚上木屐在地上踏来踏去的声音,温九月轻吐:“不伦不类。”
三爷说要出来透气,出来后却觉得里面外面的声音都如此燥耳,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侧过脸准备回去时,瞥见了包间里温九月露出的下半身。兴许是直觉作怪,三爷觉得就是她,急忙钻进去确认,这一看,果真是她,三爷的脑子轰地一下炸了。
“谁让你来这的?你不知道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吗?你一个女人,你胆子忒大!你敢一个人来,你知道被来这的日本军官看着了是什么后果吗?”
三爷压低了声音喊,好似积雪极力压抑着火山爆发。他固然是生气,却又生怕旁人听了去。
“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我就是想看看你平时都做些什么。怎么,中国的女人你玩够了,到这跟日本女人玩新花样了。三爷,玩得挺花啊。”
温九月不紧不慢的一番话把孟秋庭气个半死。
“桃枝儿,你放过我吧。”
“三爷莫不是觉得我纠缠不清了?”
“你跟着我不安全,听话,好好待在家里。”
“我是个杀人犯,还有人比我更危险吗?”
见这话对她起不到作用,三爷心一横,声音软和了下来,宠溺地哄着她:“桃枝儿,你先回去,我明天就去看你。”
“我不。”
“别任性。”温九月不依,孟秋庭仍然苦口婆心地劝。
“孟三爷是去做什么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陈老板见三爷迟迟不回来,便向身旁的艺伎问,可艺伎听不懂中国话,一个劲儿地直摇头,陈老板以为他是喝醉了晕倒在了外头,连忙起身摇摇晃晃地推开门去寻。
趵趵、趵趵。
踩着皮鞋,陈老板不稳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扎实的每步都同木板交响发出嗒嗒的声音,孟秋庭紧张地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捂着温九月的嘴对她说了句“别出声”后,就掀起门帘站到陈老板面前。
“陈老板。”
陈老板问:“三爷去哪了?”
“刚才遇见一个喝醉的女人,她一个人,我觉得不安全,就去关心了一下。”
陈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啊,孟三爷真是菩萨心肠!人在哪呢?让我瞧瞧她有没有受伤。”
“陈老板懂医?”
“略通一二,略通一二。”陈老板猥琐着脸说,孟秋庭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怎么也不能容他瞧见温九月。
温九月探了探身,本想着出来同三爷的朋友打个招呼,却几次被挡了进去,好不容易三爷的身子离开了,她才把脚伸了出来,却听见三爷说:“不用管她了,咱们进去继续喝酒。”
温九月收回了腿,看着快要关闭的门,看着那双低垂的眼。她紧紧皱着眉头,心也随着揪了起来,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感到如此无力过。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三爷,似乎在对他说:
三爷,你藏我?
随着推拉门的关闭,温九月的心也被这扇门隔开了,她坐回了包间,就那样双目呆滞老老实实地坐着。七年的爱意也许是太过炙热,竟在这平淡的一句话里化成了灰,她曾经天真地以为他们可以共度一生,以为只要爱就有回应。她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每次触及三爷眼里满怀爱意的光时,她又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了,毕竟他那么宠爱她,那么娇惯她。可他甚至没有为她举办过一场高朋满席的盛宴,仅仅这一件事,就足以把她的心拉入冰凉的海底,压得死死的,再也喘不过气。
“那喝醉酒的女人真就不管了?万一被哪个日本官拾了去,你想她还能活命吗?三爷,不是我说,咱送佛就送到西,好人就做到底吧!”
包间里,陈老板依旧对“喝醉酒的女人”念念不忘。
“陈老板如此上心,可真是个大好人呐!可是那女人的丈夫是个司令,专门只管这一片的,手里有枪的人,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受伤害呢,哪里轮得到咱们这平头百姓去管。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孟秋庭慢慢悠悠地扯了个谎,不动声色地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观察着陈老板的神色。
“是,是,是!那咱就不管她了,喝酒,喝酒!”
寸寸烟雾缭绕,点点清酒香气晕人。陈老板喝得高了,音量也不自觉地提了提,站起来就开始不着边际地胡言乱语,使得整个屋子都是他大笑的声音,余音绕梁用在此处十分恼人。孟秋庭一阵尴尬,忙把艺伎和琵琶女支了下去,扶着摇摇欲坠的陈老板坐下,无奈地摇着头。
温九月走出居酒屋的时候,外面居然还在下雨,时不时地有黄包车夫飞驶而去,车轮迸起巨大的水花,溅到穿着破旧长袍马褂的男人身上,惹来一阵怒骂。本来是大中午的时间,却因为这雨显得像是傍晚时分,灰蒙蒙的天笼罩着北平城,显得格外压抑,笼得温九月心里也不好受,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估计就是她吧。冷冽的风带起美人的发丝,她慵懒地点上一根烟,小哼着一曲《西厢记》。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翔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
总是离人泪千行
成就迟分别早
叫人惆怅
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
驱香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
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
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
眼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见她倚在门口不动,一个穿着西装的洋人跑过来用着英文同她讲话,问她“How much.”她听不懂,但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什么好话,索性笑意盈盈地用中文骂了句“滚,来中国你不好好学一学中文,跟我放洋屁我可听不懂。”外国人以为她在拒绝,连忙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此时烟蒂已悄悄然熄灭,她将最后一口雾吐到洋人的脸上,接着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随意把烟头丢在门口的积水小坑里,撇了那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一眼,一面哼曲,一面撑起伞走进雨里。
“Young lady.you are so beautiful!”身后的洋人站在屋檐下朝温九月大喊着。
从潮白河刮来的阵阵腥风裹着雨水,穿过北平南路新开的鲜花饼铺子,带着温九月在无数条细巷里穿行。再往前走是一面墙屏,不知什么时候也糊满了手画的电影海报,墙角有着一些破的不能再破的通缉令,嘈切的电车中,下班的人群挤来挤去。大抵是天气太过阴沉,还未到夜晚就有店铺亮起华美的灯光,今天与落日余晖无缘,见一见这灯火满城的景象也是极好的。外面的华丽倒显得矗立闹市的裁缝铺像一处小小的桃花源,坐困围城。温九月不知怎的就被引来了这里,眼瞅着里面的人还未下班,她收了伞,扭着腰肢走了进去。
“春容老板,您在吗?”
正在做衣服的春容忙从后面钻了出来,未见其人就连声应答:“在在在。”
温九月又问:“彭先生在吗?”
春容回:“他呀,好些日子没来了,兴许是在家里照顾孩子们呢。”
温九月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看着忙碌的春容眼睛晕乎乎的,忙说:“不用倒茶,我坐会就走。”
说是如此,春容还是把茶端了过来。
“彭先生有孩子了?”
春容摇摇头,“哪里呀,彭先生还未结婚。都是些胡同里的孩子们,喜欢闹他,喜欢和他玩。孩子们都是天真可爱的,时间久了,彭先生也乐意照顾他们。”
温九月抿了口茶,开始同春容谈起正事来。
“春容,那件西装开始做了吗?”
“没呢。不过旗袍已经开始做了。要说您的料子也是真的难找,我跑了好几家店才买着了。”
“西装不要做了。”
“怎么了?是登记时的尺寸不对吗?这种小问题是可以改的。”
“不是。做这件西装本来是要送人的,可那个人怎么也不肯爱我,于是我就不想送了。”
“我明白,我明白。”
“你说这世上的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嘴上夸着你这里好那里也好,还给你买好看的簪花哄着你,可就是心里不肯给你留一寸土地,偏要去招惹外面的女人。”
春容没说话,一面品茶一面观察着温九月说话时的神情。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失恋了,可她们又不算很熟,只是个来做衣服的顾客,她也不想管得太多。
“春容,我走了。”
温九月在这里呆坐了许久,她忽而拿起伞,站在门口处顿了顿,装作思索什么似的,一面看着啪嗒啪嗒落下的小雨珠,一面问着屋里的春容。伞还未撑开,她的脚却已经有一只踏了出去。
“春容,衣服什么时候做好?”说着,温九月撑开了伞。
“就这两天,做好了我找人给你送过去。”
春容答完,温九月的两只脚都踏入了水坑里,在雾气蒙蒙中渐行渐远,衬得她像一朵若隐若现的蔷薇花。
回到小公馆时,温九月湿了半个肩,兴许是雨珠顺着伞落了上去,她没大在意,只是抖了抖伞上的雨水,便随意地将身子瘫在床上闭上了眼,她太累了,竟连煤油灯也忘了点。
“怎么才回来?”
孟秋庭的声音忽地响起,吓了温九月一跳,待他把灯点亮了,便走去床边坐下。温九月睁开眼才看见孟秋庭,恍惚间以为是做了个梦,于是坐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用手卷着耳边的发丝。
“前不久托裁缝铺做了件旗袍,这都过了几天还没送过来,我就去问问做好没。”
温九月难得乖巧地回话,孟秋庭有些惊讶,但也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做好了没?”
温九月摇摇头。
直到今天,温九月才肯在三爷面前放下她的嚣张气焰,柔柔软软地在灯下同三爷说着话。
“你变得温柔了。”
“三爷您也变了,变得疏远我了。”她仿佛是想起什么悲伤的事似的,皱了皱眉又低垂着眼,“还记得您二十五岁那年,孟家还不像现在一样吃着不尽,您出趟远门和洋商谈下一大笔生意,挣了不少钱,大家都以为你是走运,谁曾想过就靠这钱发家了。那一年正是您风头正盛的时候,那时候的北平城,哪个不知道您的大名?姑娘们更是崇拜多一些,家里的门槛都怕被踏破了,都盼着跟您结亲。”
三爷看了看她,眼前的女人长眉,高鼻,红唇,蓬松的齐肩短发烫成了大卷,低着头安静地讲着从前的故事,那种哀其不争的意态风流实在难以言说,原来她已经长大好多年。
“可是三爷没一个瞧得上的,就把我带回了家。原本我以为三爷要娶我的,就连小名都给我起了您喜欢的桃枝儿,谁又知道三爷心里另有他人呢。”
“桃枝儿……”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却被她侧了侧头躲了过去。
“三爷,就当是九月不成熟,给您添了七年的麻烦,您就把以前的事忘了吧。”
三爷自知亏欠她太多,再看着眼前着死活不肯掉眼泪的人儿,心里自然是过意不去的。若是她小声啜泣两下,他就那样把她往怀里一揽,心里的负罪感也是能减轻不少的。可只能隐忍着自己满腔的愧意与不甘,走去窗户前把窗帘拉好,穿好外套准备走了。
“桃枝儿,今天天儿凉,换床厚些的被子吧。晚安。”临走前,三爷只对温九月说了这一句话。
她心里却莫名地感觉失落,以前的三爷不来这儿,她还能盼着他来,可三爷来过了,却怎么都有种他不会再来的感觉。好像今日一别,任山高路远再也不会相见。
纵然只看得出她的嚣张与跋扈,可这底下藏了多少的爱和敬意,只有温九月自己知道。因为那双锃亮的皮鞋,便认定了他是自己命中的贵人,温九月啊温九月,说到底你还不是因为他穿得体面,或许是在这浮动的尘世中,那笃定停顿的脚步让你感到一丝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