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陶夭夭晃晃荡荡在宫中行走,一边思索着自己拟定的生命意义,不期然撞上一个人——御前侍卫统领林平。
陶夭夭已经听闻林平为她的事差点掉了脑袋,想起自己还欠着人家的情,便开口叫住了他。
林平施礼温和地笑,问道:“公主是来找皇上吧,他不在御书房,和内阁大人们在黼黻堂议事。”
陶夭夭便不打算去叨扰赵渊了。
她满脸堆笑,道:“小林,上次谢谢你了,真是很感激,我今晚能请你吃个饭吗?”
林平也不是没跟她吃过饭,但她如此郑重地道谢让他有些紧张,道:“举手之劳。公主不必挂怀。吃饭就免了。”
这个不是说不挂怀就不挂怀的,宫里难得有几个人对陶夭夭真心以待,这个人平素并未深交,却仗义至此,她实在想交这个朋友。因道:“好吧。那这个送给你。”
陶夭夭从怀里摸出了瑾夭递过去。
这是她又做的,原本打算给哥哥送回去,不期遇见林平了,临时起意送给他,给玉郎的再做就是。
这个东西虽然当世罕见,其实工艺十分简单,仅特级水晶名贵了些,但她现在不差钱。
林平同赵玉瑾当初反应如出一辙,拉近推远的玩着那望远镜,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陶夭夭带笑的声音:“就知道小林会喜欢这个,这个在手里,当值的时候更省心些。”
“是啊。真是太好了。”林平把瑾夭小心地捧在手里,道:“玉候出征可能更需要这个。”
陶夭夭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设计少了点什么,林平那小心翼翼的姿势提醒了她:瑾夭应该有一个绳环,带在手腕或套在脖子上,以免不小心掉到地上。特级水晶易碎,损坏了肉疼。若玉郎战场上用,更得结实牢固。
她口里答:“哥哥肯定比谁都需要,我再帮他做个就是。”
说话间双手后拢,已经解开她那红发带,上前去给瑾夭牢实地绑了个好看的结,尾端结成一个环,要帮林平套在脖子上。
林平脸红了,后退一步接过瑾夭,道:“我自己来。”
他把那瑾夭套在脖子上塞进怀里,又摸出来,又揣进去,看得陶夭夭眉开眼笑,问:“喜欢吗?”
林平简直不要太喜欢,连声道谢。
“那我们是朋友了吧,就当它是我的见面礼。”
陶夭夭看着平素眉眼冷峻,这刻却一脸兴奋喜悦的青年开心道。
林平顿时有点踌躇,嗫嚅道:“公主,……臣不敢。”
陶夭夭却笑了起来,像冬日里最娇媚的花儿,她道:“什么敢不敢的,人与人相交,看的是缘分品性,和身份无关。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上次荣妃事件也让我知道你是最值得信赖依靠的朋友,这个和地位半毛钱关系没有,我觉得好的人,是乞丐也觉得好,我不喜欢的人,他是皇帝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她这么说话,林平还能说什么,难得腼腆地笑着应了。
只是他心里在想,她说的第一次见面是哪一次呢?
若从失忆情理推算,那该是她溺水醒来后想逃出宫被他给揪住了,不该恨他吗,怎么还觉得是好人了?
陶夭夭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告了别往宫外走。
既然赵渊有事,她得抓紧时间去看看服装工坊和门面的情况,也得到赵玉瑾新修的场馆去踩踩点,顺道再去看看顾鹤影,最后再去哥哥那里蹭蹭饭。
林平看着陶夭夭长发飘扬的背影,忍不住出声:“公主,多穿点,外面冷。”
她今天给人看着就穿了件黑外袍红中衣,分外的清凉。
陶夭夭回转身后退着走,灿烂笑道:“风度我所欲也,温度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温度而取风度。”
狗屁个不要温度只要风度,她来到这个世界就着手研究保暖内衣了,把那羊毛或貂毛或鸭绒,做成极薄的贴身衣服穿在里面,尽显腰身,冬天也有轻盈之态,实在是个风度温度两不误的人。
陶夭夭以前出来只见金镳玉绺的老爷公子和俨妆华服的太太小姐,无非是自己前呼后拥乘坚驱良去的又是些高级场合,普通良民竟所见不多。
想到年关的开张表演及她那拟定的生命意义,她决心在城中随便走走看看,接触一下平民,做做民调也好。至于顾鹤影和哥哥,晚些再去看也不打紧。
如今赵渊许她自由出宫,但并未许她不带随从亲卫一个人出来瞎溜达。
机会难得,且得好好利用利用。
陶夭夭站在热闹的街头辨别方向,冬日的暖阳正懒洋洋的出来闲逛,那暖橙橙的光照得人手耙足软很有点想睡觉。
陶夭夭在那温暖的亮光中微微眯了眼:城南有自己的别院,不如先去看看,接收手续是莫邪等人去办的,去看看府邸容量如何,兴许以后可以做一个演出的场馆使用,就算不能,或许这趟演出挣了钱多多上缴一些赵渊,哄他开心了说不定就放她出来住别院了,也省得哥哥每次留宿还要去找皇帝报备审批。
她如今是想了就做的性子,一改前世的温吞拖延,时不我待,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死过一次的人总会有所改变。
她跨步在城中大街上,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耳边满是丝竹,鼻端尽是馨香,心情不觉大好。
无数人对她行注目礼,让她误以为自己是这条街最靓的崽,不禁高视阔步走得更加精气神。
她今天穿这身简衣无比轻便,没有任何镶金饰玉的搭配,也无一星半点刺绣,但布料剪裁做工皆是上乘,红腰带和领口衣摆间露出的红色相呼应,给人看着煞是养眼。
她那红发带给了林平拴瑾夭,目下正披散着乌黑的长发,随着走动柔软的发丝起起伏伏飘飘荡荡,更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她那脸,眉睫漆黑,肤色白到发光,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盛满了日光。
陶夭夭突然感觉脚下一滞,低头一看,衣服的下摆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眼光移动便看着个小小的乞儿,那孩子约莫5、6岁光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双眼睛却出奇的亮。
陶夭夭蹲下身来笑了:“好有眼光。”
这一路来往的人不少,穿金戴银的人这孩子不拉,偏生拽住了她。
陶夭夭愉快地揪了揪小孩并不太消瘦的脸,想,我这算是有钱人呢还是穷人?
说有钱吧,今儿个是脑子一热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临时改道出宫,怀里空空如也没半毛钱;说穷吧,她还真不是穷,年俸食邑加赏赐连别墅都有了。
可是今儿个怎么办?她蹲在那儿跟孩子大眼瞪小眼。
那孩子脏兮兮的看不出男女,陶夭夭又不便扒拉人家衣服看,便问:“小妹妹?”孩子摇头,再叫“小弟弟”,孩子便点点头。
“小弟弟,姐姐没有钱?”陶夭夭如实说话,并配上大大无奈的表情。
可小孩不为所动,眼神很执拗,还是不松手。
有人看不下去过来斥责乞儿了:“松手,松手,死乞白赖的像什么话!”
“这位公子……呃小姐,别理这种脏玩意,这些小东西整天在城里乱窜瞅着面善就下手,给了一次,就有了下次,给了这一个,别的孩子也都来了,烦人得很。”
来往的人七嘴八舌支招让陶夭夭甭理那孩子,有自认仗义的年轻男儿便去掰那孩子的手,被陶夭夭客气地阻止了。
“你们很多人?”陶夭夭柔声问。那孩子点头。
“从哪里来的?”
“江城。”孩子怯生生地回答,声音小如蚊蝇。
“你家大人呢?”
小孩子一双眼里蓄了泪,说“淹死了”。
“那你们怎么活的?”
陶夭夭心里顿时堵得慌,心有些揪着疼。这么小一只,还能怎么活,明显的如牲畜般翻吃泔水乞讨度日。若说没人照应也不能,她看见那孩子的衣服虽脏,补丁却有细密的针脚,且不像年深久远的样子。
果然那孩子轻轻说:“小蝶姐姐经常给我们东西吃。”
“小蝶姐姐是谁?”
陶夭夭轻轻抱起孩子问道。她没有钱,打算先带着这孩子走,到了别院,管事的总能给这孩子一口饭吃。
孩子并不挣扎,圈了她的脖子,细声细气地答:“小蝶姐姐就是小蝶姐姐。”
陶夭夭忍不住笑了,也许这孩子只知道或听见人家叫那女孩小蝶,孩子总是不像大人那样给人标记一个身份。
“那她住在哪里呢?”她问道,想着或许可以把孩子给她捎过去。
“城西。”小孩答,一双大眼眨巴着望着她。
“那她是干什么的?”
“卖吃的。”
小孩答,眼睛顿时放了光,吞了吞口水道:“小蝶姐姐做的东西可好吃了,姐姐也去吃好不好?”
“好。”陶夭夭柔声哄孩子,改了想法,先去城西见见这个好心肠的姑娘,再去城南。
这个时候她是真心想给孩子买点吃的玩的,可是囊中羞涩,好不懊恼。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虽时时处处贪财敛钱,也不差钱,可自个手里从来就没花过钱,身边大事小事有人打理,出门也跟着丫鬟护卫,给钱的活从来就不是她的,故此出门也就没了带钱的习惯。
这下倒好,身无分文,不但这孩子没法照应,就是去城南,难不成走路去?
她站在街心犯了难,回宫取钱?那就不能一个人出来静静了。不回去,今儿个就要体会一把穷人的感觉。
小乞儿看见她站着不走还一脸烦恼状,轻轻叫:“姐姐。”
陶夭夭放下他,轻轻翻自己的衣服给他看,怀里包里都是空的。
小孩子懂事,知道她是说没钱的意思,扬起头看着她,眼里好像说“没关系。”还拉着她的手蹲在路边,从怀里竟拿出个小碗摆在面前,感情是要正式营业了。
孩子跪下来,给来往的人作揖。
陶夭夭走也不是,蹲也不是,最终还是老实蹲在路边看着他,一边打量着街道两侧,琢磨着如何在街边弄广告,老爹是皇上,师父是宸王,兴许在城中每个角落弄些海报不会被怎样。
正瞎想着,童稚的歌声钻入了耳里,竟是旁边那小乞儿开唱了,要钱讨饭也是个艺术活啊,不简单,只听那孩子唱的是:
没有爹,没有娘
一个人漂泊到远方
白日里闹市求米粮
夜里屋檐下哭爹娘
没有家,没有床
又冷又饿苦煎熬
……
那孩儿口里的词不咋样,但声音却出奇清亮,音质竟十分悦耳,表情配合到位,音调婉转哀恸,竟给人想哭的冲动。
陶夭夭不由得叹一声“好苗子”。自己若有钱,这刻肯定一个钱包砸过去了。
孩子的歌声吸引了无数人驻足,很多人纷纷上前慷慨解囊,那小碗很快就满了。
陶夭夭一看,厉害啊,立马示意孩子把那钱揣在怀里,又空了碗放出去。
陶夭夭没意识到的事,她今日蹲在乞儿旁边也成了乞讨的一部分,她那因同情孩子无意识流露的哀伤表情,无语凝噎低眉顺眼的状态,很契合了孩子的表演,有人根据唱词大胆猜测这是两个曾家境不错的姐弟,因洪水失去家园流落到此地……
陶夭夭看了钱就来了精神,哪怕是这种乞来的小钱,立马觉得自己应该助这孩子一臂之力。
她回头瞅瞅自己身后有一个乐器店,立刻有了主意。
等她从店里出来后手上便有了二胡。她在妙香楼学堂努力学习那么久,乐器课上也学过二胡,于是她就跟孩子耳语了几句,便拉开架势演奏起了“二泉映月”,这曲子在现代是父亲爱听的,没日没夜的放着,听得她耳朵都起了茧。
那小孩子也是个上路的,在陶夭夭如泣如诉的琴声里,开始声俱泪下地诉说着洪水冲垮家园的恐惧,爹娘被淹死六亲无靠的凄惶,长途跋涉一路乞讨到这里的辛酸……
那哀婉凄切的琴声本身就是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陶夭夭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像说了很多很多,一串清泪不知何时挂在了腮边,她和那孩子莫名组成了令人心疼的画面。
孩子的碗里早满了,他们身边也放满了银钱,周围不断有人拭泪,连跟在陶夭夭后边怕她把二胡裹跑的老板也忍不住过来丢了银子。
最后心生恻隐的老板竟然连二胡也不要了,说他们以后用得着这个讨饭,竟这么轻易地送给了她,说拉得这么好听,也算是给他的乐器店做了一回免费广告。
最后他竟然问陶夭夭要不要来她店里拉琴,陶夭夭礼貌拒绝了,搞得店老板好一阵狐疑:明摆着给她工作怎么不要,难道乞讨挣得更多?
陶夭夭被人当了一回乞儿,也并不恼。
那孩子竟然执意要分给她过半的钱,令她啧啧称奇,潦倒至如此却不贪,这孩子,将来或不可限量。
她给孩子归置放好银钱,嘱咐他藏好,问他自己能否回城西,便不打算跟着他了。正事要紧。
可那孩子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竟恋恋不去。
陶夭夭回头,孩子停步,稚嫩的声音解释道:“姐姐,我想请你去小蝶姐姐那里吃东西。”
“为什么要请我吃东西,钱留着自己用不好吗?”
陶夭夭蹲下身来,用手指梳了梳他那虬结的头发,摸了摸那小花猫般的脸蛋。
小乞儿道:“小蝶姐姐说要知恩图报。你帮了我,我今天比以前乞讨的钱多,我想谢谢你。小蝶姐姐做的东西可好吃了,姐姐去吧。”他一脸希冀地看着她,小嘴儿还忍不住啪嗒了一下。
陶夭夭瞬间决定给自己放天假,创业的事也不差这一天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