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碰到窗户上便缓缓滑落,拉长的痕迹沿着窗户玻璃落到窗沿上,窗外的景色都变得越发模糊,只有对面一家加油站的招牌灯朦朦胧胧闪着光。丁安在床上翻了好几次身,虽然很想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可是白天和陈孝渊不愉快的通话让她一直无法入睡。
她想道:“如果我不来美国读书呢,我是不是这会就和他在杭州生活了?我又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街道外突来一阵呼啸而过的汽车声,像是一阵微弱的电流传递到丁安的耳朵边,她不由得定了定神,心里苦笑道:“我怎么能这么去想,当初我花了多少力气申请到这所大学的研究生项目。难道我忘记了我的初衷么?”
是的,那个初衷说来有些幼稚,但仔细想想不乏心酸。几年前,陈孝渊决定要去加拿大读研究生了,念的是建筑设计专业,这一家子都沉浸在喜悦与自豪中,可是当陈孝渊妈妈知道他去加拿大读书的同时还一直与国内这个女朋友保持着联系,心中大为不悦。陈孝渊和丁安本科就在杭州大学,他比丁安大个2岁,陈孝渊出国的时候丁安正在读大三,大学时代的恋爱,简单又纯粹,两个人从来不觉得异国的距离会阻碍情感的交流,丁安总想着没关系,我们可以每天语音,他2年后就毕业回来了,寒暑假我们还可以见面呢。
陈孝渊的父母希望他暑假有机会去找实习,争取毕业留在加拿大工作,可是他偏偏不顾家人的反对在暑假回国与丁安见面。丁安飞十几个小时到多伦多,和他一起过了一个头一次不和家人在一起的春节。多伦多的雪景像是她前所未见的童话世界,可是一想到他父母的不满,想到他父母劝说他不要为了女生糊弄自己的学业和工作的时候,丁安的内心有些愤懑与沮丧。
“我从不觉得自己比任何人差。”
丁安闭上眼睛,将手垂在床边。她的倔强和不服输让她在大四那年努力准备托福和GRE考试,只有她清楚她熬了多少个夜,自我否定了多少次,才终于申请到了费城这所大学的社会学专业。只是在她收到入取通知书,满心以为两个人距离更近了一些的时候,陈孝渊因为一直没能在加拿大找到工作而不得不选择回国了。
那一刻,天平好像开始倾斜。
陈孝渊的父母将他没能留下工作的根源,归咎于这几年他为了恋爱一直国内国外跑,没有花心思在学习上。丁安永远也忘不掉他们一起去机场接陈孝渊回国时,他的父母冷淡的言语与神情。
后面的故事,便是再次不得已的分别,异国的时差和距离,这一次调换了轨道。
天色开始渐渐发白了,费城清晨的天空很通透,粉色的霞光映衬着整个街道上的红砖房子更有生机,周日上午的时光比工作日要更悠长、更静谧,她回想着这几年的起起伏伏,此刻只想努力让自己睡着,努力忘掉陈孝渊父母冷漠的神色,渐渐地沉下身子,仿佛自己与枕头还有被子里的棉花融为一体。
春季或者夏季,大雪或是阳光,这些片段一点点融进了微亮的天色里,而她却在清晨时分梦到了一片夜色。
梦里的她置身城市的海港边,远处的河水倒影出海港步道两侧的路灯,城市高楼的呼吸灯带着节奏地一明一灭,一呼一吸,好像把所有的光都揉进了这片静静流淌的河水里。远处有几只看不清羽毛颜色的海鸥飞过,时而落在海港边的石凳和草坪上。这里有不少前来听音乐会的年轻人,大家大多神色轻松,手里拿着可乐或者啤酒,丁安不知道怎么地也置身其中,她好奇地张望着梦境里的四周,此时旁边坐着的男生向丁安说话了,他说了什么,丁安好像听不清,仿佛他的声音被人群的谈笑声还有乐队试音的声音盖过了,可是他的笑容很熟悉,也许是因为夜色里看不清,也许是因为梦境里看不清,只觉得他的黝黑的脸庞笑得很温暖。
他们两个并排在海港边的栈道走着,一直走到梦境的尽头,绵延的河水带走了丁安的愁绪......
中午,天气有些热,丁安今天要去邮局给陈孝渊寄送他最感兴趣的建筑设计师的作品集。在杭州还有多伦多的时候,丁安老听他提起英国建筑师扎哈.哈迪德,听他介绍设计师是怎么将城市旧装置改造为公共绿道的。之前和佳惠去纽约玩的时候,她在一家艺术书店无意间看到了这个人的作品集,心想陈孝渊一定会很喜欢,便买了下来。
收拾好出门前,她给陈孝渊发了一条信息。
“昨天我话说的有些重,你不要生气了。我和佳惠买到了你喜欢的作品集,我一会去寄给你。”
不等收到回复,丁安便推门出去了。
路上的阳光很好,周末充满了放松而慵懒的气息,一路上都可以看到人们坐在街边的餐厅喝着酒,吃着东西,愉快地交谈着什么,偶尔会有踩着滑板而过的学生,莽莽撞撞,让行人不得不避让。快到邮局门口时,丁安收到了手机消息的提示。
她点开手机,一些断断续续的文字蹦跳着进入她的视线,刺眼且让人错愕。
她有点恍神了。
是陈孝渊的消息。
“丁安,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无法在你和我的父母间抉择,我想我们只能分开了。对不起。”
那一刻,丁安的世界是停滞的,时间好像走得格外慢,整个街道吵杂的背景音倏忽地全然消失不见了,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三下......一点点让她的头和身子无比的沉重,她只觉鼻头发酸,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手里的那本作品集一下子掉落在了地上。邮局排队的顾客有意无意回头看了看门口站着的这个亚洲姑娘,白皙的脸蛋,微卷的刘海,鼻梁和脸颊透着一点雀斑,她脸上还有额头上还沁着些许汗珠,因为中午顶着太阳走了十来分钟,到锁骨的头发有些黏在脖子上,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凌乱。当然,邮局的人们并未察觉她有何异样,只是以为这个亚洲女孩不小心把书掉到了地上,只是以为她也是众多来寄取邮件快递的寻常学生之一,只是以为她会尴尬地微微一笑然后立刻捡起地上的书过来排队。
丁安也看到了几个顾客回头打量的眼神,她努力仰了仰头,视线开始清晰一些。
“Your book?”
一个声音让丁安回过神来,她抬头,只见一个小麦色皮肤的亚洲男生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他穿着驼色的工装裤,黑色的卫衣,脖子上挂着一个白色耳机,右手拿着一个包裹。他把书递给丁安,但是并没有站得特别近,仿佛也觉得那样对她来说会有些冒犯。
“你是中国人?”男生见她没有说话,接着问。
丁安连忙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书。
“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的?”丁安整理了下凌乱的刘海,将作品集小心擦拭着。她有些尴尬地尽量不去和对方眼神接触,怕被看穿她刚才经历的情绪起伏。
对方淡淡一笑,指了指她的手机壳,“这个背面写着‘不想学习’四个大字呢。”
丁安连忙意识到刚才看手机的时候,一直那么盯着屏幕,没想到迎面过来的这个人就这么看到了她手机背面的标签。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手机收进口袋里,“谢谢你递给我,我其实正要捡起来。”
他耸了耸肩,手指了下邮局的玻璃门。
丁安意识到自己挡在了门口,便赶紧挪了两步,回过头,这个男生已经拿着包裹推门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声音和神情,会有些莫名的熟悉,她回头张望着他的背影,男生个子比较高,看上去是经常运动的人,甚至有点像那个海港梦境里的人,但丁安能观察到的也仅此而已,那个背影很快消失在邮局外马路的红绿灯处。
“可能这里的中国人也确实多吧。”丁安摆摆头,将手里的书往胸口抱紧了一些。她加入了排队的人群,可是刚才手机里陈孝渊的短信,让她有些迟疑了,她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看着封面上高线公园的设计稿,突然又想到了陈孝渊父母那冷漠的神情。丁安忽地从列队中退出来,在邮局大厅左侧的座椅边踱步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坐在长椅上的白发老人。
“送给你。”
她将书放在长椅上,老人手边,转身也推门离开了。
老人有些吃惊,他拿起手边的书,翻阅了一下又转头,刚想叫住这个冒失的亚洲姑娘,可是一排堆满包裹与信件的推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没能叫住丁安。
丁安在马路上走着,她的步伐越来越快,难过与气愤的情绪涌向胸口,她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坚定的决心换来的只是陈孝渊的两难与不妥协,为什么在谈到距离与时差的时候,现在的他总是在顾左右而言它。尽管从她独自一人踏上飞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察觉到两人之间维系的纽带在消散了,可是她还是想相信一把,也许他也会像她那个时候一样不顾一切去多伦多见他,也许他们很快就有团聚的一天,也许他们能够一起在他乡追求事业和家庭。
看来,这一切都敌不过他父母的一句劝告。
丁安想到这里,只想躲回公寓,她觉得刚刚经过的这些悠闲享受周末下午的人群和她格格不入,再暴露在这样轻松的气氛里多一秒,她都要掉眼泪了。她跑着,一路跑到了她熟悉的长满绣球花的栅栏那里,一路跑过了公寓边上的天主教堂,门口站着几个黑人妇女牵着她们的孩子,她没有功夫抬头看,想必这群人眼中这个狼狈跑着的姑娘很是奇怪吧。
关上房门,丁安终于控制不住地哭起来。眼泪落在手背上,晶莹的颗粒接着又滑落在地。她有一千个一万个冲动想打个电话过去质问,可是她忍住了,她还是没有勇气了。丁安下意识拭去泪水,拿出手机,只见之前回复过的邮件又发来了新的消息。
“校友怎么没声了?我和朋友打算去博物馆,你知道怎么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