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漫天黄沙掠过,荒凉的戈壁滩上是否也会觉得风声凄厉?倘若奔驰的骏马失去了茵茵草原,那这一生是否还能不羁地狂奔?
我们不知道。
正如我们无法预料下一颗小行星是否会与地球擦肩而过,也无法挽留一朵马上就要凋零的雏菊。
人生,既不是永恒的灯红酒绿与声色犬马,也不会永远停留在衣衫褴褛和满目疮痍。
当你挺过那段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它就会成了你许多年后搭配着烧烤的一杯啤酒。那些年里似乎熬不过去的黑暗和凄苦,都是你回首往事时燃尽了的一支小小烟头儿。”
田旭念完这段考场作文,在同学们的掌声中坐回椅子上。她期待着掌声再大声一点,却又想要大家立刻停下——她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或许这就是狭小的纠结吧。
———序
在这个世纪的某一天,田旭出生了。她作为亿万个普通人之一,终于离开了羊水的庇佑,独自走上漫长的人生之路。
爸爸告诉田旭,她出生的时候,正好有一轮火红的太阳高高升起,光芒洒到产房外的白瓷砖上。让正焦急地等着消息的爸爸突然想到一个成语——“旭日东升”。
所以,田旭被叫做田旭。
时光荏苒呼啸而过,在田旭走进初中之前,她一度非常喜欢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自己的名字笔画少、特别好写——小学的班里,有个名字四十多划的同学。班里每次写练习的时候,田旭已经写好名字、开始写题了,可那个同学还在一笔一画的写名字。
直到后来,田旭过了小考,上了初中。随着她的交友圈子越来越大,麻烦也越来越多。QQ和微信在零零后这一代里越来越普及,他们互相留下名字备注之后,田旭几乎每认识一个新同学,都要和人家解释一遍“我是女生”。
或许这就是考试时候节约时间的唯一弊端——时间长了,一次次的解释让田旭自己都觉得麻烦。
所以,在十六岁的时候,田旭动了改一改自己名字的念头。
她想着,“我的名字,不说改得多么响亮或是温润,好歹要有个清清楚楚的性别特征。”
于是她打开字典,不紧不慢的一页页翻下去……她把以前在小说里看到的轻柔舒雅的名字全查了一遍,突然感觉改名字是个浩大的工程——首先要找出一个名字,其次要让她老爸同意。与起个新名字相比较,很明显,想要争得爸爸的同意是一个更难的事情。
于是田旭像从前的许多年一样,默默的放弃了。十六岁的田旭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有些事不要强求——不要强求别人理解你,不要强求爸爸的意见能和自己一致。
还有一句——当忍则忍。
实在忍不下去,那就硬着头皮忍。
星移斗转,豆蔻年华已然不再。
田旭今年十八岁,她现在正在高三办公室里缠着高一时候的班主任问“汉语言文学”和“汉语国际教育学”的区别。
她作为一个平时成绩在二本靠下的偏科学生,甚至已经在高考前做好了“考不上大学我就去麦当劳打工”的决定,可最终的高考结果却意外的上了一本线。
办公室的空调吹得她浑身凉快得很,可燥热的心却被窗外的蝉鸣挑拨的蠢蠢欲动——这是这一年来,她第二次产生了反驳爸爸的冲动——她爸爸希望她的大学能够留在天津本地。
可她不想。
“我不想。”田旭说。
高考之前学校开了一次会,请了一个短头发的女企业家来做演讲,田旭发誓,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参加学校演讲没打盹。
这位女企业家除了有钱、有名,其实还是一位爱心人士,光彩的生平简历放好几张幻灯片都播不完。
演讲结束以后,田旭还得到了一本那位女企业家赠的书——《做最好的自己》,扉页是女企业家遒劲有力的笔迹:“责任,感恩,奋斗——成就你美好的未来。张秀燕 2018.12.24”。
从那次演讲结束之后,田旭感觉自己更清楚她想要什么了。
她想要做平凡人中的一个有光芒的人。
她想去外地闯荡、学自己最喜欢的专业、在后背纹一朵怒放的花。
但是爸爸不让。
她的爸爸是七八十年代的小混混,开过火枪打过架、蹲过监狱挨过打,胸前是一片青色的双龙戏珠,俩腿上分别纹着“忠”、“孝”二字,一口天津话的精髓全在她爸爸嘴里——骂人全是脏字、一口烟熏黄牙。
爸爸田玉林的青春期经历了太多,却惟独没有过爱情。也或许他也曾在某个狭小的路口,远远一瞥扎着双马尾的姑娘,可时间绵长,这些小事自然随风消散。
田玉林的青春没有爱情,也没有学习。对他而言,每逢喝多了一定要说的事儿,就是很多年前,明明是和哥们儿一起打群架,却一腔孤勇替人家顶罪的故事。
等田玉林从监狱里出来之后,以前的兄弟早已成家立业,孩子已经不喝奶粉了。
所以,田玉林用自己前半生走的弯路告诉田旭——我不希望你去外地,坏人太多了。
换句话说,这或许就是老一辈的思想观念——无论如何,还是自己家在的地方好。
但是现在,田旭不想像过去十几年一样听她爸爸的话了。
她成年了。
一个成年人,总得有点自己的想法不是?她盼了这么多年的十八岁,自己终于可以为自己的选择做主了是不是?
不是。
“别去外地了,离你爸爸太远了。”“你爸爸现在一身病,腿又不方便…你也没个妈妈,你走了以后谁照顾他啊!”“学姐那会就是非得去外地,现在在外头特别受罪。”“去南方干嘛啊!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一下雨以后宿舍里全是虫子。”
像这些虽然一点用处都没有,但是的确是为了自己考虑的建议,田旭这几天听了几十回。直到高考开始报志愿的第一天晚上,田旭依然在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我到底要不要去外地呢?
田旭想去外地,去外地闯一闯。家庭想让田旭留下来,留在天津。竭尽全力的那种留在天津,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专业、不想去的大学,她家里也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留在天津。
最终,田旭和爸爸互相妥协了。
天津的大学占了志愿前半段的大多数,其他大学也大多是天津周边的城市。
田旭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在想,“我过去的十几年里等待成年,成年以后等待高考,高考之后等待上大学。因为我坚信我的命运马上就要攥在我自己手里啦——可是我成年了、高考了、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我的未来呢?”
这不是田旭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了。
高一的时候,美术老师收学画画的学生,高考的时候可以走艺考,相对而言考大学简单一些。那时候的田旭还是个一米五几、将近一百二十斤的小矮胖子,却还是一度自命不凡的样子。
美术老师看她画的画有点意思,便走到她的座位旁边,操着一口不太顺嘴的普通话问她:“你要不和我学画画吧,以后好上一本。”
田旭看了看比自己只高了一小截还带着口音的美术老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却还是坚定的说:“我不想走艺考。”哪怕后来美术老师好几次想让田旭学美术,田旭都是毫不留情地拒绝。
或许是田旭自命不凡、不希望靠着艺考来考一个好大学;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她家根本花不起学美术的钱。
当然,田旭怎么会让别人知道呢?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是老师眼里的“特殊学生”——两岁多父母离婚、父亲残疾,家庭不和睦,小时候唯唯诺诺不敢交朋友不敢大声说话……同班同学笑着喊她“没娘的孩子”“你爹是个瘸子…”
……她再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家的事、不想再被人瞧不起。她想要站在哪怕社会最低端的最顶端上,她不仅要养活自己、出人头地,还要尽了义务、养活她爸爸。
所以,终于她妥协了。
她听了亲戚的话,把所有天津范围内的大学提前、把所有外地大学放在后面。
包括她看了许久才选好的几所很稳妥的师范大学,全部推后了。
终于,田旭又一次向生活妥协。在自己还没上小学就要懂得放弃小裙子之后,她又妥协了。
她不哭不闹,只是有点无力。
她知道,她不能去一所师范大学、学她最喜欢的汉语言专业,也不能去一个喜欢的大学、学新闻编辑。就像高二的时候,因为交不起艺考的钱而没学编导时那样的无奈。
哪怕高考前,学校安排她在高三最后一次升旗仪式里演讲发言、哪怕学校毕业典礼时,她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整个舞台的聚光灯都送给了她,这些美好却都弥补不了一个叫“贫穷”的东西亲手从她生命中剥离下去的空洞。
可能这才是生活。
就像醉酒之后抽了几口的香烟,只要丢在地上用脚碾灭,它就只能是一个烟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