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异双目猩红,胸腔中的怨怒和憋闷已经攀至顶峰。
而后眼前一黑,骤然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却是飘在空中,视角有些奇怪。
远处山巅层峦叠翠,桃花烂漫,小亭中人影攒动,热闹非凡。
裴异发现自己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离得近了,裴异几乎是一眼就瞧见那抹清瘦纤弱的身影,正安安静静地端坐在角落,视线向外远眺,一言不发。
也不与旁人攀谈。
四周围坐了不少人,却是单单将他隔离在外。
裴异瞧见这一幕,不自觉地蹙起了眉,“思琪人呢?明明叮嘱他要好好照顾颐生,便是这么照顾的……”
正这么想着,亭中突然有人出了声,清脆婉转似莺啼,可话中的内容却不大好听,“要说商贾之子,当真是满身的铜臭味儿,隔这么远都能闻见,真不知晓表姐是如何瞧上他的……”
熟悉的声音叫裴异如遭雷击。
慌忙转头,就见往日里一见面就缠着她,脆生生唤“表姐”的常思琪,此刻正呈现出一种她从来未曾见过的姿态。
狭长的丹凤眼半吊着,下巴微抬,颀长的脖颈优雅地昂起,就仿似一只高傲的孔雀。
在趾高气昂地说出那番话后,还面露嫌恶地拿帕子遮了遮鼻子,举止依旧优雅而矜贵。
还未等裴异回过神,眼前的一切如同便如同被撕裂的画布,须臾便揉皱成一团。
再重新聚合时,眼前所见却是靖安侯府的朱漆大门。
雕梁画栋,肃穆庄严。
裴异心中似有些预感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凤眸瞪大,神色慌张而抗拒,“别,我不想看了……”
可一切都由不得她。
裴异被强制牵引着飘到王府后院,就见覃颐生正垂眸低首,跪在父亲的房门前,双手举过头顶,端端正正的捧着一碗清茶。
袅袅雾气缭绕盘旋,叫裴异瞳孔微缩……
那茶水,居然是滚烫。
裴异慌忙去瞧覃颐生的手指,果然见原本白皙圆润的指腹,已经被烫的红肿斑驳,像是白纸上沾了污,颇为刺目。
他怎会跪着?谁让他这么跪着的?
裴异心中蓦然涌出无尽的怒意,他未来的正君,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这般磋磨?!
汹涌的怒意却在瞧见房间里走出来的人时戛然而止。
“……”裴异一怔,瞪大眼眸细细的瞧着。
眼前这个衣着雍容,言语温雅的男人,不正是她的父亲,靖安侯的正君?
不不不,裴异蓦然摇头。
她的父亲从来温柔儒雅,待人谦和,又怎会做刁难小辈儿的无理之事?
她这么想着,就见眼前人走到覃颐生面前顿住脚步,语调相当轻柔,叫人如沐春风,“颐生,你是我未来的女婿,将来的世女正君,在礼节上断断不能叫人笑话了去,我这么做,也是用心良苦,你可懂?”
“颐生懂的。”
覃颐生纤弱的身子轻颤了颤,像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但终究还是抿紧了樱唇,端着茶杯的手攥的发白。
低眉顺眼地回完话以后,手臂微微抬起,将手中的茶杯举的更端正了些。
“你懂什么你就懂,父亲分明是故意刁难,你就不能反抗一下么?”
裴异这么愤愤地说着,却又忍不住,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又何尝不知,覃颐生身在王府孤立无援,又能如何反抗?
内宅之事,就算是她也不好插手。
容易适得其反,叫两人之间嫌隙更深。
所以,对于父亲的这些刁难,覃颐生除了憋着忍着,还当真是别无他法。
……
画布变换了一轮又一轮。
裴异如同一个旁观者,眼瞧着覃颐生被常思琪和她父亲刁难的一幕幕,心绪也从最初的激动冷静下来,开始理智的思考,自己为何会做这个梦?
原来觉得此梦古怪又诡异,偏生在她对覃颐生见了面,动了心的时候出现,像是在警告她,断了这个念想似的。
如今心中却有些感激,虽不知这梦境为何而生,可其中种种,却像是对于未来的预知……
是的,预知。
裴异认真的反思了一下。
眼前出现的表弟与父亲,虽然同她印象中的形象全然颠覆,却并非无迹可寻。
毕竟,表弟的娇纵跋扈之名,在京中众人皆知。
而她的父亲,如今的靖安侯正君,在从前母亲还未封世女时,便已经跟在她身侧了。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侧君。
后来经历了种种波折,熬死了正君,这才得以扶正,若是没有些手段,如何能有如今的风光地位?
或许……只是她不曾关心这些,所以才没瞧见两人温和外表下的伪装罢了。
如今知道了这些,便能够事先警醒。
裴异相信,若是能将此梦境中的所有坏事通通规避,待她醒来,再去追求一次覃颐生,她们二人必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
这么乐观的想着。
裴异竟是有些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眼前视线再转。
四周火光通明,将原本漆黑静谧的夜幕照射的如同白昼,鼻端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
扑鼻腥臭,耳边人声嘈杂。
裴异适应了一会儿才回神。
眼前一群衣着破烂,却全副武装的贼寇,将一座宅子围在其中。
门外的匾额之上,赫然是“覃府”二字。
裴异愕然地瞪大了眼眸。
覃府?怎会是覃府?
难道覃府满门被屠,竟也是因为她?
裴异已不愿去深想。
她不愿想,可却能看到,听到,闻到……
覃府门外。
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人踉跄着被拽出了人群,凶神恶煞的匪寇首领将其踩在脚下,伏低了身体,锋利的刀刃吻上了女人的脸颊,轻轻拍了两下,满意地瞧见了女人脸上畏惧而惊慌的神情,好心情地仰头大笑出声,“哈哈哈,瞧瞧这没种的怂娘们儿……”
四周响起一连串附和声。
野性,粗哑,一群饿狼般的家伙,叫那些贫民百姓瑟瑟发抖,惶恐难安。
“哎,老娘问你……”匪寇首领踩在女人脊背上的脚跺了跺,后者便竭力回过头,一脸谄媚,丑态毕现,“小的在。”
“这家人……”
首领用刀尖指了指眼前的大门,“跟靖安侯有关系?”
“当然。”女人忙不迭地点头,口中的话跟倒豆子似的往外蹦,“这家的儿子,叫覃颐生,长得可标致了。数月前,靖安侯世女重伤落难到我们这儿,便是他把人给捡了去,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勾搭上了……”
女人说到这儿顿了顿,一阵挤眉弄眼,本就平凡的五官已是透露出猥琐的本性,意味不明的接着道,“啧啧,覃家儿子可有些手段,把世女迷的神魂颠倒,吵着闹着要封他为正君呢……”
女人谈性渐起,一时间竟是忘了惶恐,仿似刚才那个吓得跌破了胆的家伙并非是她。
“唰——”的一声铮鸣。
一把刀直接擦着女人的手,狠狠掼在了地上。
未说完的话便戛然而止,断在了喉咙里。
“都听见了吗?!”
首领突然高声大喊,凶恶的脸上肥肉震颤,仿似复仇的恶鬼爬到人间,一字一句,堪称是咬牙切齿地喊道:
“靖安侯那个老毒妇!将我平安寨留守的一众弱儒孩童屠戮殆尽!!今日!咱们便把这个宅子里的人都给屠了,来告慰亲人在天之灵……”
“杀——”
震天的喊杀声响起,硝烟弥漫。
裴异飘在半空中,无力地旁观着眼前这场一面倒的屠杀。
她很想质问眼前这群匪寇:
这是覃府,除了一个覃颐生之外,这些人同靖安侯府上下并无关联,你们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杀戮,与你们口中的毒妇……
我的母亲,又有何区别?!
可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覃府众人在兵戈之下慌乱逃窜,如同被圈养的羊羔儿一般被肆意屠戮……
鲜血喷溅而出,满地刺目的猩红。
裴异终是闭上眼,不忍再看。
可耳边萦绕的声音却未绝。
嘈杂而凌乱的……
裹挟着惊呼声,尖叫声,嘶喊声,痛呼声,哀求声……
甚至是,刀剑刺入血肉的细微声响。
都清晰的涌入耳中。
鼻端萦绕的血腥气浓稠而顽固,熏得她有些喘不过气,裴异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破了个口子,每一次呼吸都在心窝子里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叫她胸口闷痛,呼吸困难,就连口腔里也开始弥漫着铁锈味儿……
裴异攥紧了拳,终于忍不住嘶吼道,“够了,我不想再看了……”
可以的,她可以解决的。
裴异强自稳了稳心绪,在心中默默呢喃着。
只要在离开这里这座小镇之前,就将附近山上的匪寇给一锅端了,斩草除根,提前将隐患消除掉,就能够避免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