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两两的工人路过，他们显然对沙恒不屑一顾，调侃道：“哈哈哈哈，你们快瞧，沙老头，又在做艺术大师的白日梦啦！”
一个工人捡起地上的石屑扔过来，正好砸中沙恒，他却不声不响，默默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你们别欺人太甚！他好歹是个老人家，比你们年纪都要大，对人要有起码的尊重！”九生气愤地和那些人理论起来。
“快走，快走，她是系统选中的人，别惹她！”有人认出九生，劝说同伴不要惹事。
“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持续十几年，早已习惯！像我这样的人，对社会来说，对龙场来说，对他人来说，根本就是个废物！”
“从命运按下暂停键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结束，这辈子再也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无论年龄、身体条件，全都不允许我再重现当年的辉煌！”
九生看着面前的老人，仿佛看到自己父亲佝偻的身影：“您别这么说，不是所有人都以功成名就来衡量一个人，人生在世，开心就好！”
沙恒苍老的面容，流下几滴眼泪，滴落在他伤痕累累、满布青筋的手背。
他许久没听到这样真挚的话语，感慨道：“好孩子，你还年轻，不懂什么叫做命运，你以为我是七老八十的人，对吗？其实我还不到五十岁。”
“我也曾经是意气风发的青年，少年时代顺风顺水，甚至可以称为纨绔子弟，什么都要最好，喜爱热闹，便常常与友人举办奢靡的舞会。
“热爱漂亮的衣服，爱好美食，从来不问价格便一掷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却没干过几件正经事。好景不长，正当壮年的时候，我遭遇意外，跛了一只脚。”
“人生至此一落千丈，受伤以后，开始还有朋友来看望我，随着伤势不可逆转，事业每况日下，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没有孩子，父母相继离开……”
“我从龙场最炙手可热的职位，一路被贬至值守废弃轨道，对他人来说，我没有任何价值，从门庭若市到无人问津，不过一两年时间。”
“那时候，我才明白，人生本质上是一趟孤独之旅，我现在所拥有的不过是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
“我穿着破破烂烂的羊毛线衣，饥一餐饱一餐，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九生默默地听着老人的讲述，她发现老人与父亲的前半生惊人般相似。
九生父亲出身优越，爷爷位高权重，掌管着当时最热门的地方——水库，奶奶也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论学历、能力、品德，他都是当年的佼佼者，更何况当时他的顶头上司，还是爷爷得意门生，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任谁评价这个青年，都是明日之星，然而几十年过去，整个单位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连司机的职位都超过九生父亲。
他没有得到任何世俗里的荣誉，“正直、清高！”只落下别人口中不值钱的评价。
虽然九生没有查看过父亲的人生之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爸爸肯定处于系统中——失势时期，可恶的系统！”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沙恒淡然处之，似乎已经接受无情现实。
这是九生第二次听到“命”这个概念，晶晶曾经说过：“时也、运也、命也！”
“你们所说的‘命’，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当年在斯梅尔系统，拥有很高权限，所以能够看到一本书，似乎被叫做‘人生之书’，上面记载着每个人的一生，没有人能改变这本书上的内容，皇亲贵胄、贩夫走卒出生起就已注定。”
“很多人以为自己凭借努力，改变命运，从无名小卒变成大人物，实际上人生之书早已编好，他本来就会在中年时期功成名就，而这一切都由斯梅尔系统给予。”
“弄清这些事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意志消沉，既然人生是铁板钉钉的事，还有什么意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后来我遇到许多和我一样的人，甚至有些人的系统权限比我当年还要高，他们告诉我一些事，我才明白自己的肤浅！”
九生听到这里，好奇地追问：“后来怎么样啦！”
沙恒神秘一笑，收拾起地上散落的工具：“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某个地方！”
一老一少并肩走进废弃轨道的深处，昏黄的光线拉长他们的身影。
废弃轨道的前方是荒凉的空地，此刻却聚集着一大批人群，他们和沙恒同样身穿破烂羊毛线衣。
“沙老头，你来啦！”
“快过来，马上要开始啦！”
“今天来得好早啊！”
沙恒热情地回应：“对对，今天有个帮手！所以提早结束工作！”
人群围成一个圆圈，跳起旋转的舞蹈，他们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犹如盛放的花朵。
空气里回荡着富有哲理的歌词：“人生在世，犹如客人，寄居于旅途，至亲好友，一面之缘，千里迢迢，何处是归宿！”
“来吧，我们也加入他们！”沙恒拉起九生，加入这场声势浩大的盛宴。
两边的人牵起九生的手，她不由自主随着人群摆动起来，一会往左旋转，一会往右旋转。
有些人的帽子被甩落，在空中划出漂亮的抛物线；
人和人即使互相碰撞，也会点头致歉，各归各位；
一张张笑脸，穿着最朴素的衣服，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啦啦啦，呜呜呜，哈哈哈！”九生听到沙恒爽朗的笑声，看到他置身人群，开心得像个小孩。
她朝着沙恒挥挥手：“喂，我在这里！”
沙恒摇摇头，更正她的说法：“这里没有‘我’，只有大家！融入这个集体吧！没有贵贱、没有贫富、没有你我！人们相亲相爱，不分彼此！天下大同！”
空地上一片欢声笑语，人群的热情点燃废弃轨道，动人的舞蹈和歌声驱散失意者的苦闷，平凡的生活中，普通人亦有盼头。
休息时间，沙恒和九生席地而坐，两个人都不在意地上的尘土。
“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其实没有生死，人只是不断重生。”沙恒艰难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