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侍者看到了姬胤,一边对前台说“我怎么没见有人进门?”,一边在脸上装上一层得体的笑容朝他走过来,问他要喝点什么。
他清了清干涩的喉咙,正准备点一杯水。
突然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妻子对面那个趁她一低头一侧脸就用着迷的眼神注视她的西装男。
姜慕暖身着职业装,黑西装黑西裤黑发带黑高跟,却不显得死板。
姬胤定睛观察,只见她的脖颈上别出心裁地系上了一条明艳的小丝巾,小面积的鲜亮色块给一身黑的她带来了恰到好处的亮点,多一分则显得花哨不正式,少一分又会淹没在大面积的黑色里沦为一缕杂色,比一身黑的死板更多一种令强迫症难以忍受的不协调;她的马尾看似本分地扎在脑后,脸颊旁却有几缕看似随意但弧度完美的卷曲发丝垂下,似卷非卷,楚楚动人——仔细一看她扎的马尾也不是特别利落的高马尾或者职业的中马尾,而是一个温婉的侧低马尾,微卷的发尾从一边垂下,看上去容易亲近又微微诱人;没有浓妆艳抹,却画了一个精致的裸妆,如果不是姬胤这样的老司机,一般的直男根本看不出来,只会觉得一眼望去清水出芙蓉。
她在谈什么生意吗?她现在做的什么工作?
总之,她再也不是那个把我当成太阳、一天到晚围着我转的家庭煮妇了。
姬胤觉得鼻子里有些发酸。他分不清这醋意是出于爱还是占有欲,各种酸溜溜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回荡。
他堵得慌。
他想起雪媚娘的话,有些记忆碎片随之闪回。
现在想来,雪媚娘的媚来自若有若无的小细节,不是一览无余、让人没有探索欲的火热性感,也不是过于保守、令人失去追求耐心的矜持端庄。她的媚是一种十分自然、收放自如的天性,雪媚娘已经把它融入骨髓,运用得出神入化。
妻子的媚态却显得略微有点不自然。
跟这世间的普通女人比起来也算出挑,但是跟雪媚娘放一块,总归是不舒展的。
像是别人的媚长在她身上。
他看着自己的妻子,妻子正把抿了一小口的咖啡放下。
他注意到了咖啡杯的位置。
咖啡杯原本放置在妻子胸前,妻子喝了一口后却把杯子向前挪了十多厘米……
她是在向对方的杯子靠近。
这试探太明显了。
姬胤脑海里有画面一闪而过:那个叫雪媚娘的女人坐在他对面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不小心把雪顶咖啡的奶泡滴落在了桌上,她一边自嘲自己笨手笨脚,一边优雅地擦拭着桌面,自然而然、大大咧咧地把杯子挪到了别的干净的地方。
就是更靠近姬胤的地方。
当时她左手把杯子移向姬胤的杯子,右手和眼睛都置在桌面上,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姬胤的手指。
姬胤没有躲开,她便会心一笑。
一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吗?
现在想来,那一不小心恐怕是试探,而那会心一笑里,更多的是早知如此的轻蔑。
他看见妻子对面的人放下咖啡,也是靠近妻子的方向。
妻子似乎也会心一笑,假装看窗外,好像不经意地把手移向对方的手。
对方心照不宣地伸出手。
就是现在!
心里的声音吼着说。
姬胤掏出了木青春给的木方。
这木方做工精致,有一种让人不由得屏息凝神、细细端详的古朴气息。盒盖是简单的推拉式,上面刻着“雪老太婆专用”六字的隶书。
姬胤小心翼翼推开盒盖,闻到了混杂着酒香、檀香的海的味道。
有点像是红酒瓶的木塞在海里浸泡了多年。
盒子里面竟是一条鳕鱼,没有一丝腥气,无比新鲜地散发出令人食指大动的海鲜味和醉人的葡萄酒味。
醉鱼?
姬胤困惑。
他有些不解地把鳕鱼倒挂着拎出来。
除了更鲜活一些,和他在市场上看到的并无不同。
旁边的侍应生似乎已经确认他是个精神病,清清嗓子,准备请他滚。
姬胤一甩钱包,掉出来一沓钞票,美元英镑法郎混着人民币,海纳百川得令人敬重:“蓝山。不用找了。”
那条鳕鱼因为他财大气粗的动作重重地摔在了桌上,他连忙去抓,不想那鱼竟是活的,只是之前被醉晕了而已,一甩尾巴游到了地上。
姬胤不顾形象,当即扑地上抓鱼,但那鱼在大理石地面上竟像是如鱼得水,滑溜溜地扭动、旋转、跳跃、扑腾,碰着容易抓住难,姬胤连滚带爬好几米,才把鳕鱼紧紧地压在了身下。
他顾不上旁人或讶异或怜悯的眼神和言语,小心翼翼地以双手握鱼的不雅观姿势站了起来。
这一站起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姜慕暖表情复杂的娇美脸庞。
“那个精神病,捞个鱼从28号桌游到了8号桌。”他听到给自己端来蓝山咖啡的女服务生小声地说。
“闭嘴吧你,那个精神病,可给了我半年的小费,回头请你吃牛排。”一开始给他点单的侍应生说。
“半年小费?那我要吃A5和牛。”
姬胤顾不上众人各式各样的目光——尤其是姜慕暖万般嫌弃、假装不认识的目光——握住鱼转身,那些群嘲的目光像针灸一样齐刷刷扎在他背上,把他戳成了一只大刺猬。
伟大的大刺猬。视而不见盲走。
管不了那么多,我得把鱼放回去。姬胤想。
——却是一步也动不了,手里的鱼似有千斤重。
他疑惑,往手里一看,霎时吃了好大一惊。
只见一片如云似雾若烟的白气缠住了那条鳕鱼,力道之大使得手里拿着鳕鱼的姬胤寸步难行,这个180的大男人拼命把鳕鱼往回抽,一周里有四天去健身房做器械的他竟敌不过一片烟雾。
众人惊讶看他。用看疯子的眼神。没有人诧异这牛逼的烟。
“他们看不见这片烟吗?”姬胤来不及细想,也不管自己看上去多可笑,死命地抓着那条鳕鱼。
“行为艺术啊!真好像猫嘴里抢鱼一样。”
他听见有人这么说。
“原来是行为艺术家啊,我还当是精神病呢。”
“哪有精神病穿阿玛尼西服的?”
“哪有艺术家穿阿玛尼西服的?”
……
这些窃窃私语穿进他的左耳,又从右耳里出来。
这个一向爱面子的体面的基因学家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跟一片烟雾抢鳕鱼上,没空为自己正名。
知道自己要的是里子,那就不会太在乎面子。
那是首富堂给的鳕鱼。
那是挽回我妻子的唯一方法。
曾经爱我的妻子。
曾经那么爱我的妻子。
她不爱我了。
她不再爱我了。
想到这里,姬胤更加拼了命地去扯鱼。
突然间,那片烟松了力道,姬胤向后摔了一大跤,脑袋磕到了旁边的桌腿。
他顾不上嗡嗡作响的脑袋,连忙摊开双手查看鱼的完好度,全然不顾自己的手已经被鱼刺划出好多血印子。
鱼刺?
姬胤马上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东西不再是一条鲜活跃动的鳕鱼。
——而是一根完整的鱼骨头。
太诡异了。
在众人也感觉诡异而不是滑稽前,他急忙把鱼骨揣进西装内袋。
早就眼尖的孩子大声说:“魔术师把那条鱼变成骨头了耶!”
孩子的掌声响起来。
他只好把鱼骨头拿出来展示,僵硬地微笑着,走过掌声,走过妻子假装不认识他的别过的脸庞,走过自己内心泛起的一阵阵心寒和心酸,回到自己的座位。
鳕鱼没了,盒子还在。
他打开那木方,翻了个底朝天,放进那条完整的鱼骨,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希望能变出另一条鳕鱼来。
刚才那烟雾真是无比勾人,应该就是雪媚娘的一分媚了吧。
它喜欢红酒醉鳕鱼?
可是我把鳕鱼拿了出来,没逮到它。
我真是没用。抓不住鳕鱼。逮不到烟雾。留不住妻子。
他丧气地垂头,视线落在那鱼骨。
一个鲜香扑鼻的盘子进入他嗅觉和视线范围,里面是两块炸得金黄酥脆的饼状食物。
“感谢您精彩的表演,这是本店赠送的新品,深海鳕鱼饼。”
刚才说他是精神病的女侍应生用崇拜的星星眼看他,“您的咖啡可能有点苦,这个小壶里是枫糖浆,您可以酌量添加。”
“谢谢你。”姬胤面无表情,声音呆板地说。
侍应生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西服,羞涩一笑,端着餐盘走了。
很漂亮的女服务生,像电影《你的名字》里的奥寺。
和我看这部电影的人我不记得了——反正不是我妻子——好像是我客座讲昆虫学的那所大学的大四女生。
我现在对妻子之外的女人没兴趣。
姬胤漫不经心地举起装有枫糖浆的小壶,浇在了鳕鱼饼上,然后拿起一块炸鳕鱼饼蘸了蘸杯中的咖啡。
美女、美食,我都没心情。他举起鳕鱼饼,心情却滑落到了谷底。
视线随着被高高举起的咖啡枫糖鳕鱼饼往上行,只见姜慕暖身上有一股白雾升腾而起,隐隐约约竟然是一只波斯猫的形状。
猫?
那烟波猫穿越过顾客们的身体,朝着姬胤游过来——
不,是朝着姬胤手里的咖啡枫糖鳕鱼饼游过来。
只见那烟波猫风驰电掣地卷住了姬胤手里炸得金黄酥脆、滴着枫糖浆和咖啡的小饼。
手痒痒的,很舒服,他一时间没做出反应。
好一阵翻涌。
烟雾散开的时候,手里已经空了。
还好没把我的手一起吞了。姬胤心下一惊。
他悄悄地用另一只手把另一块饼放进了木方里。
在烟波猫卷住这块饼的同时,他刷地推上了木方盖。
大功告成。
姬胤把自带各种震动颤动摇动摆动跳动抖动属性的盒子强行塞进了衬衣口袋,起身走人。
眼底的风景却突然一晃,光速飞过,全都是视觉滞留的横向色带。
眼前是一支玉手,以优雅的角度微微摊开,像是在问他要什么。那肤色令人倾倒。手的主人身上的香水和红酒的气味海洋就顺着这手向他涌来。
一时间让他沉醉。
姬胤有些眩晕,他登时有些站不稳,一后倒一仰头,只觉一股酸苦的钝痛猛地从后脑蹿向鼻子。
最后看到的景象就是那支在向他要什么的手。
背景是首富堂触不可及的天花板。
他听见有个清新明朗的男声说了句:“你在香水里加酒精了?”
“……香水本来就是酒,漂离这个时代吧,客人都环环相扣成一个圈了,没意思。”
……
醒来的时候,手上紧紧攥着的木方已经没有了。
他也不在首富堂或者雪场里了。
“你醒了。”妻子温婉如暖流的声音。
还有鸡汤的鲜香。
他一手支撑起身体,另一手去接妻子双手托着的英国玫瑰骨瓷碗:“小心烫着。”
是啊,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