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法韩找到仲秋的时候，他正因为没有帮前辈做好对方份内的工作而被说教。

　　“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阿秋，你要是不愿意帮我这个忙——可以啊、早说嘛！何必把工作做成这样？我就叫你照着我去年的方案改改，很难吗？何必标新立异多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这显然不是我一贯的风格。你让我明早怎么好交差？你别怪我不感激你，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就是帮倒忙啊！”

　　真是好口才，明明是受人恩惠，却能摆事实讲道理，理直气壮地指责对方帮忙没帮到满分。

　　门外的金法韩感觉自己都要被这位绕进去了。

　　仲秋被他一绕，觉得很有道理，然后才回过神：“老罗，这才下午六点一刻，你要是觉得我的方案不好，自己改进还来得及，不用署我名。”

　　前辈一副仲秋欺人太甚的表情，义愤填膺道：“我的方案当然不能署你名了，年轻人，你有野心是好事，但是吃相不要太难看啊。这方案都是你自作主张的，我现在再想自己接手过来还需要时间和精力来熟悉你的思路，就算熬一个通宵明天晨会也拿不出我一贯风格的方案来了。”

　　仲秋不喜欢争执：“行吧，我今晚加班，改到你满意。晨会前两小时给您过目。”

　　“好吧。”前辈好像很无奈，扔下两个字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仲秋听到了前辈在楼下跟公司前台开玩笑说：“阿秋这年轻人才不是潜力股，没才华、没能力，做事不踏实，又急功近利，你们可不要看人家长得帅就喜欢人家哦！”

　　仲秋皱了皱眉，望了一圈办公室——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打开前辈去年的方案，准备把自己新做的这个照着改掉。

　　金法韩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你好……你是……”

　　“你好，我是你现在在做的这个方案的甲方，能给我看看你的方案吗？”

　　金法韩掏出首富堂的名片，待递到仲秋手上，已经变作了“绿城集团设计部主任——金遇昱”

　　“哦，很荣幸。”仲秋起身和金法韩握手，把座位让给她，自己拖来一张凳子。

　　“你能听见你同事在楼下和前台说话？”金法韩突然问，“我听力很好，我刚看到你在他说话的同时皱眉。”

　　“金小姐也听见了？让您见笑了。我听力也很灵敏，这给我带来了很大困扰。”仲秋自认为是个不好女色的人，却也不禁在这样善解人意的漂亮女人面前打开话匣子。

　　“困扰？”纤纤玉手撑起同样纤巧的下巴，金法韩尽可能回想雪媚娘那副对男人的谈话表示好奇的样子。虽仍没有雪媚娘那种浑然天成的、让男人挤破脑袋想要在她面前展示自己阅历和价值的气质，也足以让人知无不言。

　　怎么雪媚娘那么擅长的事情，我做的这么尴尬。

　　她僵硬地用手支着下巴，心想。

　　“我能听见别人在远处议论我。因为不想被人背后嚼舌根，我选择做一个谁都不得罪的滥好人。希望能不被人议论。”

　　“有效？”

　　“不太有，君子照样不背后看人——最多给出中肯的评论，小人依旧能找到各种话头污蔑别人。我才知道没有必要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做一个滥好人，可是，我已经习惯了为避免听到更多更恶毒的议论而去讨好别人，为了不引起矛盾而妥协退让。”

　　金法韩好像是在认真比对方案，没有说话。

　　仲秋闭了会儿嘴，看着她好像快看完了，才又开始说：“这样灵敏的听力，不是礼物，是折磨。”

　　好了，这是最后一句了。他想。

　　“你不想要这个天赋？”金法韩眼睛一亮——她突然想到渡边淳一在《钝感力》一书中提到，听力超常的人容易受外界干扰。

　　她本来是来收购仲秋泛滥的良心的，却不想，这仲秋并不是讨好型人格，只是无法忍受自己过于灵敏的听力才表现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样子——这里有比良心更有市场的东西——千里耳。

　　良心是好东西，可这样的好东西首富堂大箱大箱的有，多的是良心未泯的军火商、皮草商、二手车网骗想要把自己的良心摘掉。

　　“我不想要这个天赋，我只想要正常的听力，不影响生活即可。其实我挺羡慕我那位前辈的，他听力不太好，被大家在旁边戳着脊梁骨骂也浑然不觉。”仲秋忍不住又说了好多话。

　　不管了，今天已经很艰难了。他想。

　　金法韩嫣然一笑：“那你也带个耳机好了，什么闲言碎语都没有，只有音乐陪着你。”

　　“真美啊！”仲秋心想，那笑容，像中秋的月一般温润，让人心生花好月圆之感。

　　过了晌久，他才想到接金法韩的话：“上班时间哪能一直带个耳机，不专业，也不方便。”

　　可是我心里只能有一个人。他提醒自己。

　　“如果能交换的话，你想用自己的千里耳换什么呢？”

　　换她的爱。

　　仲秋心说，却是不言。

　　金法韩已然看出仲秋有想要的东西。

　　雪媚娘曾说过，人有想要的东西，首富堂就有生意。

　　黎鳕枫也说过，有欲望的地方，就有首富堂。

　　她对比完仲秋的方案和他同事去年的方案，莞尔一笑：“早点下班吧，明早把你自己做的方案提交上去就行了。”

　　仲秋正欲开口，金法韩又道：“甲方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对了，明天晨会前两小时不用给你那位前辈过目了。直接在晨会上提交。”

　　第二天睡到了自然醒，仲秋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8:18。没有处理屏幕上19个未接电话，也没有去点微信图标上的那个红底白字的“17”，手机依旧静音着丢在床头柜上。不慌不忙，直接起床洗漱刮胡穿衣开车出门。

　　一到单位，前辈就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大声咆哮：“你为什么——”

　　“手机没电了。晨会迟到了。”

　　说完这十个字。他抽身就走。

　　他走得飞快，想把前辈的指摘远远地抛在身后。

　　可能是走得太快吧，这次还真没听见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仲秋觉得耳根清净。

　　昨晚睡得也好，仲秋想，竟没像以前那样隔着耳塞还能听见楼上一整层的脚步声和楼下一整层的说话声，甚至都没听见隔壁新婚夫妻的。。。这个就别去想了吧，可能昨晚人家根本就不在家才这么安静。

　　太安静了。

　　在会议室门口，他想起昨晚做的梦。

　　他梦见自己长了七个耳朵，一个红衣美女割走了他的五个耳朵。

　　他轻按胸腹，深吸一口气入丹田。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战士。

　　他推开门。人都齐了。跟一圈黑色金鱼一样抬起眼皮翻了白眼望他。

　　他找了个不显眼也不示弱的位置坐下。

　　前辈跟上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仲秋我优盘在你那儿吗？我的方案还在里面呢。

　　仲秋迟疑了一下，扫视了周围的人，把自己的Ｕ盘递给了对方。

　　“这不是仲秋的Ｕ盘吗？我上次在旁边广场跟他组队打比赛赢的。”有个不懂事的年轻声音傻乎乎地冒出来。

　　仲秋看到前辈的脸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他莫名觉得好笑。

　　轮到前辈展示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问仲秋方案在哪个文件夹，一股凉意直冲头顶，发丝间有冷气冒出。

　　底下的人，冷冰冰地看着他。有几道敏锐的目光里已有了幸灾乐祸之色。像是纷纷预感到了要有好戏看。

　　前辈定下心神，找到并打开一个叫“方案”的文件夹，控制住自己去擦额上冷汗的手，尽可能地挤出一个貌似自然的微笑：“各位好，我是罗必成，万方公司的高级设计师。绿城集团是行业龙头，这次能和贵集团合作是敝公司一大幸事，这次的方案我参考研究了绿城集团最近十年的项目，认真解读了你们提出的要求……”

　　你只是找到了绿城集团近十年的项目甩给别人，而之后废寝忘食研究的人，不是你吧？仲秋在心里无声质问。

　　他看着前辈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讲了两分钟多的废话，一边手速极快地在“方案”文件夹里找到了仲秋做的方案。

　　为了让自己之前讲的废话看上去不那么像废话，前辈并没有在找到目标后草草结尾直入主题。他打开PPT一边浏览一边继续：“绿城集团的企业文化里，对人的需求的尊重是被高度强调的，从基本需求，例如安全需要，再到社交需求，被尊重的需求，甚至考虑到了自我实现的需求……这在本质上也贴合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

　　哪个开发商不要考虑安全人本！仲秋心想。他转头去看会议室内那几个脸生的人，纳闷昨晚自称绿城集团方案设计师的金小姐怎么不在。他想，难道金小姐换了衣服或者发型所以不显眼？她的美本来就不张扬不惹眼。

　　你要静观其变，才会为她惊艳。

　　他把整个会议室的人顺时针浏览了一遍，又逆时针逐个审视了一遍——

　　的确没有。

　　仲秋转回头，才发现前辈一面谈笑风生，一面眼色带刀地割着自己。

　　屏幕上是PPT的最后一页。

　　估计是浏览完了PPT，发现整个方案仍是仲秋标新立异的奇葩样子，而不是自己熟悉的套路。

　　“咳咳……其实本人在接手贵集团项目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独占这份荣幸，我希望能分享这个难得的机遇……”

　　仲秋凝神。

　　“我一直希望新人也能有机会接触大项目。于公，新老搭配能兼顾经验与创新；于私，这种锻炼能力的机会，对新人的发展大有裨益。方案虽然是我独立承担的，但是新人在旁边学习的过程中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会以年轻一代的角度提出自己的建议和意见，完善方案，与时俱进……”

　　仲秋看了看表，又讲了五分钟，底下的人竟也听得进去。

　　他有些无奈，却不敢松懈，他似乎可以预感到前辈接下来的动向。

　　听觉不那么敏锐后，直觉就清晰多了。

　　“所以我希望，仲秋，你来讲我的方案。”前辈对仲秋露出一个充满着对年轻人的鼓励和对小辈的喜爱的笑容。甚是慈祥。

　　果然不出所料。

　　仲秋整好西服，戴上相应的对前辈感激不已的诚恳微笑，向那个早已熟稔于心的PPT走去。

　　“你自己的方案，让一个黄毛丫头去讲不好吧？这么重要的项目——仲秋是个小伙子？哪来的小伙子？我怎么不记得?靠谱吗？”前辈一坐下，就被连珠炮攻击了。旁边的董事侧着头瞪着他，音量很小却声色俱厉。

　　前辈抬眼刺了仲秋一刀，淡而无奈地说：“靠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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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秋讲完烂熟于心的方案，才看向观众。

　　瞬间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自己公司的董事们用陌生或冰冷的目光看着他，绿城集团的人交头接耳，似乎根本没听他演讲。

　　连空气都尴尬。

　　半分钟后，前辈站起来朝大家说：“仲秋还是新人，希望大家能谅解他的创新过度，方案我们会进一步完善的。”

　　“我们一致觉得这个方案很棒，”绿城的代表商量完后，其中一个说话一直很谨慎的人说，他突如其来的赞美让仲秋那些被他骂惯的同事一愣：“去年我们集团和贵公司也初步合作过，当时的扩初方案也是您做的，虽然经验丰富，但似乎没有深刻理解我司的要求与一向的公司文化。今年您的方案，显然在汲取经验的同时也与时俱进了。我们代表团一致通过了。”

　　前辈连忙说：“我在独立承担这个方案的时候，的确认真反省了去年的不足，深刻理解了去年新出的政策规范，审时度势，加以改进。”

　　“是吗？”对方饶有兴味地看他，“那您怎么看新规在节能方面的相关修改？从您做的PPT看，您很注重节能。”

　　前辈语塞：“呃……这是新规的重要章节……”

　　“年轻人，说说你的看法。”绿城的代表意味深长地一笑，转头看向仲秋。

　　仲秋把自己焚膏继晷研读思索后的想法说了出来。

　　仲秋说完后前辈连忙跟上：“仲秋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这也是我重点培养他的原因。”

　　“我很欣赏你的口才，只可惜我们是实业公司。”绿城集团的代表过来和他握了握手，并留下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

　　人，一个一个，三三两两地走了。

　　只剩罗必成坐在不重要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