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参加完公司为他举办的庆功宴,坐同事的顺风车回到家时已经是十一点了。
开门的时候隔壁邻居也正好开门,把一垃圾袋放在门口。
对方只穿了个大裤衩。
“不好意思啊,昨儿夜里没吵着你吧?”两叶秋枫般的潮红像是长在了小伙子脸上。
这潮红与仲秋脸上醉醺醺的酒红不同,散发着老婆超漂亮的男人特有的满足感——既想宣告全世界,又想自己私藏的那种得意自满。
刚住进来的时候,对方年轻气盛又新婚燕尔、仲秋听力灵敏又睡眠不好,闹了点礼貌而尴尬的矛盾。
经过交流后,他们虽然没成为小说里那种不打不相识的好友,却也客气而相互体谅。
“没有,”仲秋有力道地拍拍对方的肩膀——这是他第一次跟对方发生身体接触——之前他都不会主动跟别人发生肢体碰触。他才意识到听力不好后自己对交际没那么敏感了,变得自信很多,看上去也自然很多。
小伙子像是有点不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亲和力:“您今儿心情不错,喝酒了?”
“没有,哦有——我是说、有喝酒、没有吵到我——我最近也是年纪大了,耳朵没以前灵了,昨晚还真什么都没听到。”仲秋说。
“那你昨儿耳朵是挺不灵的啊。”小伙子大大咧咧地说。浑身散发着汗味儿的雄性荷尔蒙。
“平时也还好,最多到凌晨一点你们也差不多消停了,我有时候加班还到凌晨两三点呢,权当听音乐了……”
“嘿嘿,我媳妇儿唱美声滴。”小伙子傻乎乎地笑着,权当这句话是夸奖。
“就是去年年底那个礼拜六,大概24号那晚……”
“十二月?”小伙子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切换成了标准普通话。
“是啊,你们破例折腾了整整一夜,我也就跟着你们一夜没睡。”
“可是……”
“第二天上班晕乎乎的,还撞翻了同事们辛苦布置的圣诞树……被女孩子们骂的,我重新挂那些小东西挂了好久呢……不过没事儿,都过去了。”仲秋苦笑了一下。
他没有听到回音,只看见对方抖了起来,幅度越来越大。
“可是我整个十二月都在新西兰采风啊!”
小伙子用又惊又怒又急又惧又伤心又崩溃又难以置信的语气,颤抖着嘴唇,好不容易才快速崩出这句话。
他扶了一下铁锈红的门套,手随着眼神缓缓地往下滑,没有抓到任何可以支撑的东西,眼神也跟着失焦,修长的腿如丢进沸水的面条似的弯了下来,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吐出五个字:“这、可、咋、整、哪……”
仲秋握住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尴尬不已,后悔不迭。
他伸出手。
小伙子收回手,拒绝了他的搀扶,浑身散发“滚犊子”的气息。
仲秋突然想起金法韩说的那本书,渡边淳一的《钝感力》,他后来也去看了。
书中提到,对声音敏感的人和音乐家是有区别的,音乐家的优秀之处在于能够分辨各种各样的音色——而仅仅是对声音敏感的人,只是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罢了,不一定能加以分辨,二者有本质上的差别。
竟然没有听出那个男声不是面前这个小伙子的。
不过这种事情,哪有男的一直出声的!
仲秋耳边又响起了平安夜高亢的美声。
“啊,你误会啦,不是阳历年,是过年前。同事们布置的是年会。”
对方仿佛是没听到。
“哦!那就好那就好。没事儿了大哥。”晌久,瘫坐在地上的小伙子像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
“没事没事,只要是虚惊一场,我怎么受惊都没事儿,能有撒事儿、能有撒事儿……”
小伙子就这样念叨着“能有撒事儿”,讪讪地关上了入户门,还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没跟仲秋打声招呼。
……
自己临场发挥漏洞百出的圆谎,这小伙子真会听不出来吗?仲秋看着轻轻关上的那扇门,心里想。
都说女人对男人的出轨宽容,男人对女人的出轨零容忍。其实只是社会对男性出轨和女性出轨的容忍度不一样罢了,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迫于男人的面子,男人不得不做得更决绝些。如果是在外界不知道的情况下关起家门处理家务,可能都是更爱对方的人更宽容吧,跟男女没关系——我不也从来没有恨过她吗。
仲秋想着,便也轻轻关上了自己家的门,掏出了手机。
他拨通了物业的电话:“李主管你好,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您。我是2508的业主仲秋,能给我2507业主的电话吗?陆先生之前有跟我说这阵子要出国出差,你有女主人电话吗?………哦好的好的我记下来了,谢谢啊。他们家好像在开派对,吵得我睡不着,敲门也没反应,想打电话试试……对,我记下来了,谢谢你。”
……
新年晚会?那还布置个劳什子的圣诞树?当我是土鳖吗?圆谎圆一半,真特么膈应。
邻居的好心让我更可笑了。
陆青背靠着门,缓缓地坐到了冰凉的黑金花过门石上。
“扔个垃圾扔那么久——”卧室里传来百灵般婉转的女声。
“跟邻居白话儿了会儿,我抽根烟,你先睡吧。”陆青冷淡地说,想了想,终究是加上一句“被子盖盖好。”。
他摸索口袋,真有一打火机和一根皱巴巴的烟,他将就着点了。
“2508那个帅哥?这样子啊,那我先睡啦,你只能抽一根烟哦——”陆青听到妻子的短信铃声响了一下,然后妻子便没了声音。
“谁短信?”中间压扁的烟不好吸,他用力吸了一大口,烟头的火焰猛地一亮,亮到刺眼。吐出烟后,他忍不住问。
“不认识的号码哎……我看看啊……是……是广告啦。”
“真的么。”他听出妻子的声音不对,冷笑了一下,把烟掐灭。
他大步流星,踢门而入,粗暴地抢过妻子的手机,同时小心着烟头不要烫到她。
“你干什么呀……”妻子有些害怕的样子。
他没有回答,冷笑着吸了一口烟,带着怒气大声念出显示屏上的最新短信:
“方案设计哪家强,行业领先选万方……”
还真是广告。
他悻悻地把手机扔下,又失望又有了点希望。
“去年年底我看了《午夜凶铃》,吓得不敢睡觉,你那一个月都在新西兰……”妻子好像并不介意他的鲁莽,“然后,我就去我大表姐家住了……结果我侄子那皮球子——”
“皮猴砸。”
“那皮猴紫……偷了我的钥匙……”
陆青一愣,继而心生一种异样的期盼,绷紧的神经一丝一丝地舒缓了下来,坐在妻子腿边继续听。
“第二天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到我包包里,被我逮了个正着。死活不说去我家干嘛。”妻子笑了一下,“我就跟他讲吼,他不说我就告诉他妈妈,他要是告诉我,那我就帮他保守他的小秘密。你猜他去我家干嘛?”
陆青掐灭烟,喝了口床头柜上妻子的润喉茶:“带小女朋友过夜?”
“就是的哎!带小女朋友过平安夜!他才十五岁!现在的孩子……”
但愿如此吧,陆青说:“我去冲个澡。”
“你快去吧。”红杏最后扫了一眼刚刚那条短信,清空了全部信息。
方案设计哪家强,行业领先选万方。
万方祝您天天快乐、夜夜平安!
这一夜总算过去了。
翌日。
金小姐,这大清早的您为什么会坐在我家喝着咖啡?”
“我来偷东西。”金法韩端着她一贯的微笑,却说出雪媚娘会说出的话。
你走之后,我变得像你。
“……”
“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千里耳不灵了吗?我把你的天赋拿走了。”
“这不是天赋,这是折磨。是PTSD。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就是很感谢您给我带来解脱——怪不得我都听不见邻居家里事态发展得怎么样了,小两口没事吧?”
金法韩微笑摇头:“这种事,要真有了什么,只要不是听障整栋楼都能听见。”她小口斟酌咖啡,微微蹙了眉,像是嫌苦。
金法韩用小拇指垫着咖啡杯,轻轻放在茶几上,继续道:“我是首富堂的人。你的千里耳我不会白拿,我会把你最想要的东西给你。”
“首富堂?我最想要的东西?”仲秋轻笑,显然不信。他转身去厨房给金法韩取了方糖回来。
客厅里空荡荡。
我哪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要的是一个人。
她不是东西。
仲秋端起金法韩只喝了一厘米的猫屎咖啡。
门铃响了。
他莫名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