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被窝里的皇太孙.44
渝州是军事要塞,就算京城有失,渝州也容不得半点闪失,哪怕京城里的灾民不吃不喝全数饿死,陛下也定然第一个给渝州送银钱,这想都不用想。
王政仁见窗外喜鹊叫得欢实,人也喜上眉梢,再等等,京城便有人给他送银子来了。
这太守府有五进之深,灾民要粮的声音依然能远远传来,渝州城粮仓是满的这件事,太守知,灾民知,就算放了粮,恐怕到时也难平民怨。
今年是灾年,民众本就多有怨言,听闻北面已经有人在聚众闹事,好在被燕王殿下的铁腕手段镇压了,没走露风声。只是这渝州乃大周重要关隘,若一个不慎被有心人挑拨利用,成那些愚民谋反的引子……
师爷不敢再细想,一时坐立难安,小心地给安然坐在紫檀木椅上的王政仁倒了杯茶:“老爷,真不放粮?”
“本官三日前才给给陛下递了从京城调粮的折子,眼下银子未到,便给这些愚民放粮,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政仁捧着小巧的紫砂茶壶嘬了口茶水,颇为自得:“咱们这渝州经这场涝灾波及,没有粮,如何能放粮?你且看着,今日这白花花的银子一到本官这太守府,本官便亲自给他们放粮。”
师爷心道,倒时侯那银子便都入了太守府的私库罢。
渝州今年的收成虽比往年少些,但往年的底子还在,太守府旁的粮仓里除了粮食便是粮食,莫说养活这渝州三万灾民,便是再加上京城那十万,也是绰绰有余。
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那萧绥怎么办?他已经在府中住了三日了……”
王政仁轻蔑一笑道:“不过是个腌竖罢了,只是想跟本官分一杯羹——再者,他来渝州第一日,我便问她放不放粮,他亲口答我‘不放’,有他在皇太孙跟前顶着,怕什么?”
正说着话,身着甲胄的校尉匆匆进来道:“大人,京城的银子已经到城门下了,皇太孙殿下亲自押运。”
王政仁喜形于色,刚把手中茶壶撂下,门口陡然传来一声轻笑,来者身材高挑消瘦,白衣银面,气度清贵,更似乎权贵家调教出来的贵公子,不像个太监:“大人倒是好胆色。”
他拱拱手,笑道:“见过大人。”
王政仁脸色一僵,好在他惯常厚颜,忙迎上前,见面先带三分笑:“厂督在我这太守府这几日吃穿还曾适应?丫鬟小厮可有怠慢?”
刚还大骂腌竖,现在又嘘寒问暖……萧绥第一次见到如此没皮没脸的人,有些惊奇,不过面上仍旧一派笑吟吟,避而不答道:“绥还未曾说,此次前来,是奉皇太孙之命,求太守为灾民放粮。”
王政仁眉梢一跳,以为她这是要走形式,满脸苦色,一唱一和应道:“渝州涝灾刚过,收成锐减,渝州之民都吃不饱,何处来多余的粮食赈灾?本官所言句句属实,厂督何苦为难本官?”
萧绥定定看着他,神色莫测:“哦?”
王政仁话锋一转,喜笑颜开道:“好在今日银子已到城外,本官这就去拿银子和城中富户买粮。”
萧绥笑笑,道:“我在太守府住这几日,观太守府外灾民倒街卧巷,骨瘦如柴,听闻已经有易子而食之事,惨烈之极,眼下银子已来,便能圆了太守大人的慈悲之心,救助一二。”
王政仁演中国精光一闪,刚欲再溜须拍马,萧绥摆摆手打断他,唇角笑意更深了些,又道:“皇太孙殿下随后将来——你我既然同朝为官,便更需守望相助,不若太守借我样东西,我替你回了殿下,我也好交差。”
这便是听到银子来了,管他讨好处来了。
官场惯来如此。
王政仁目光变换,俩人对视一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说好说……”
雪亮的剑光一闪,血色四溅。
萧绥在师爷和校尉惊骇的目光下,漠然地拔出长剑却邪,借着王政仁的锦袍拭了拭,曼声道:“那便把你的命借我一用。”
王政仁满脸不可置信倒了下去:“为何……”
“渝州太守王政仁借涝灾向朝廷谋百万白银,中饱私囊,民愤要平,京城的灾也要救。”萧绥似笑非笑对脸色惨白的师爷道:“现在,你去开仓放粮,大周朝半数富户都在这渝州,想来他们存粮颇丰,京城来的银子,都换成粮食,连带着渝州的一同押回京城去。”
“莫要买贵了,若买贵了,你便可以和王政仁一同到阎王殿交流感情罢。”
师爷两股战战地跑出去了。
萧绥看着地上王政仁的尸体,冷哼一声。
国之将倾,能用个贪官的脑袋把民怨往下压一压,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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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绥立于胤承身侧,看灾民们上前哄抢着粮食,城头上,王政仁的尸体高悬。
有半高的小姑娘正费力地举着碗,她身后之人一个推搡,把她推倒在地上,眼见蜂拥而至的灾民就要踏在她身上,胤承闪身上前,一把抱住她,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带着温和的笑意,帮那小姑娘掸去身上的土,丝毫不介意她身上的衣服油渍麻花,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替那小姑娘领了粮,那小姑娘笑着道谢,跑开了。
萧绥有些不解,她不明白,那样一个人连在祖父面前都用假面掩饰的皇太孙,为何能对全然陌生的人流露出真正的温和神色。
念及他刚刚触碰过小女孩的衣服,萧绥不动声色地往一旁避了避,道:“你把银子放她兜里却不与她说……”
胤承笑道:“省得被人盯上,给她引来灾祸。”
萧绥看了他一眼,扭头过头淡淡道:“我想说,我见她衣兜上破了个洞,那银子恐怕花不成了。”
胤承面上的笑意褪去,一时静默。
“孤希望,在之后的某一天,即使没有孤给她放银子,她仍能够活下去。”
萧绥问道:“殿下何必执意如此?”
“孤出身皇族,生来肩负天下万民的生计。”见萧绥不置可否的神色,胤承笑了笑,道:“孤未曾说胡话蒙你。”
他望着灾民,轻声道:“你有所不知,孤也曾和他们一样过。”
萧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胤承笑着与她解释:“孤之前曾与你说,孤的母亲出身江湖。她不同与皇城中的贵女,逆来顺受听之任之。皇祖母欲给父王选太子嫔,母亲便赌气带孤回了娘家。”
“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路上遇到伏杀,孤身受重伤,与母亲失散,被一对乞丐夫妇拾了回去,便过了半年沿街乞食的生涯。那年,孤七岁。”
他仍记得,那个双腿残疾的男人将他死死护在身下时跟他说的话:“你若真出身皇族,便活着回去,让天下人再也不像我们一样,过这种流离动荡食不果腹的日子……”
血洒在脸上的温度灼得人皮肉发疼。
巨石滚落,把人砸得血肉模糊。
到处是慌乱奔走的脚,鼻子里是泥土和血的味道,呼吸艰难。
死亡不可怕,令人恐惧的是,土还在一层层压下来,越来越重,窒息。
自救,挣扎,连带意识全不见了踪迹,头脑中一片空白。
“我用我这条贱命向殿下讨个恩典……活下去……为黎民而活……天地不仁,望殿下仁慈……”
那个自负,骄傲,为自己而活的胤承被生生活埋在七岁那年,之后被挖出来重获新生的,是一国皇储,心中装着万民天下的胤承。
萧绥骤然出声,打断胤承的回忆:“你母亲呢?”
胤承声音平淡地如同在描述别人的事:“孤被寻回来时,她已因照顾皇嗣不当,被处死了。”
这是她一早便可以预料到的结局,只是没想到如此猝不及防。
那女子与皇室太不相同,缘于皇室的一时新奇,亦必将终于皇室权力碾压,香消玉殒。
胤承见萧绥抿唇不语,终于把压在心底数天的话说出来:“我以为,你希望我活着,萧绥。”
他定定地看着她。
她没错过一闪而逝的复杂和失望。
萧绥沉默。
她宛然一笑,垂眸道:“你便是为这个和我闹脾气?因为我那日拿你挡锤子?”
“那你便听好,胤承。”萧绥抬眸,黑黝黝的瞳孔黑暗一片。
“按大周律,夫君谢世,正妻陪葬,我没做殉葬的准备,你最好还是活着。”
胤承看着萧绥,笑了起来:“娘子体贴,为夫不胜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