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们一起学猫叫.14
次日一早,苏昴的货到达北掸邦,他将亲自送货至达邦,与名叫黄映淳的中间人一同前往交接货物。
这里那些隐藏在PH和缅甸深山老林里那些山寨小作坊出货一般有一套自己的程序,比如先是某处玉石矿产老板的私兵需要武器,放出消息,中间人联络商贩,买方亮资,卖方亮货,证明双方有钱有货后,地下钱庄做对押,货便从PH出发,一路送到买家手上。
一般情况下,当地的枪支弹药实际上都可以自行流转,根本用不上像苏昴这样进行跨洋贸易的军火商,奈何小作坊再怎么山寨总归造不出飞机,跨洋军火商也就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早上七点不到,苏昴便与萧绥一行人坐上皮卡,带领装有直升机的两辆卡车,穿越在景栋和达邦之间的重重山脉之中,眼下已经行驶近一个小时。
山间路侧多有低矮的植物树丛,因天色尚早,还未见太阳,只有莹白的雾气氤氲缭绕,连带呼吸也因湿润的空气变得有些粘滞起来。
中间人派来的向导是个来自云南的年轻人,刚二十出头,做一行不过才两三个月,对他们这一车全是亚裔面孔十分新奇,边开车还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坐在副驾驶的林海聊天。萧绥和苏昴并排坐于后座听着,一个默不作声地擦拭着手中枪械,另一个不知怎么从昨天回来就开始情绪低落,一直持续到早上,都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薄薄的日光已经开始洒落在渐渐逸散的薄雾上,窄窄的土路中间有零星头顶花篮的少女,慢悠悠地往前走,向导先是猛踩刹车,后又不耐地从窗口探出头,怒骂着缅语驱逐她们,她们的动作这才迅速了些,仍旧不紧不慢。
向导把头缩回来,猛地拍了一下喇叭,不耐烦地对身侧林海道:“咳!要我说,缅甸这里的人穷不是没有理由,与国人相比他们太懒了——基本上能过一天是一天,一天的工钱还要有大一半扔给泥塑的佛像,什么日子才能攒出个钱?”
林海私心上对他这种不绅士的行为非常不认同,只是敷衍地应上几声,不再和他说话。
苏昴勾了勾唇角。
萧绥十分敏锐,下意识转头看他。
“我从不认为,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的困苦是因为他们的愚蠢懒惰造成的。”
微一停顿,苏昴又道:“他们自出生开始,已然没有教育,没有知识,没有选择。世人在嘲笑青蛙坐井观天的时候便应该想到,于那一只蛙来说,那一方天空已然是全部世界,谈何狭隘可笑?能一览众山小,只因脚下靑山万丈高,并非人有万丈高。”
“世界上最可笑的便是这一处,爱世人如爱己者少之又少,真正水深火热,见山脚乌烟瘴气的人,根本没有决定的权力,决人生死者,赏绝顶风光,只会觉得山脚的人挡了风景又吵闹。毕竟自上而下望去,通往山顶的路何其多,他们穷尽一生也想不到,对于山脚下的人来说,路,只有眼前那一条。”
萧绥未曾想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手中检查枪支的动作一顿,复又利落地将弹夹装入子弹匣中,漫不经心地接道:“况且从荆棘遍布野兽横行不说,还乌泱泱地挤了许多人,若想生存,根本没有资格去看顾颜面,只能扑入泥泞中厮杀。”
她指尖在保险栓来回摩挲,望向苏昴:“那你呢,你生于绝巅,于四方斡旋捭阖,难不成是想做那少之又少者,为世人谋万世福泽?”
苏昴扬眉:“你不信么?”
萧绥莞尔,淡淡道:“我信。”
苏昴眉眼往下一压,唇角剔出一道玩味又冷淡的弧度:“你真信?”
侵略性如此强烈的笑容在他脸上竟然十分优柔。
萧绥没回答苏昴的问题,她现在的注意力在另一件让她觉得非常怪异的事情上——
她骤然伸手,先挡住苏昴的下半张脸,果然,他的眉眼非常出色,俊目修眉神采飞扬,少年意气热烈地扑面而来,明澈干净到让人几乎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少年人还是成年人。
她将手缓缓向上移动,遮住了苏昴的眉眼——
下巴有些翘,又翘得恰到好处,鼻梁高挺,唇色丰润,因过于精细的唇部线条,挑唇而笑的样子甚至有几分邪气锋冷,眼下不笑了,唇角似下垂又似上扬,说不上是忧郁还是亲和。
约莫是长了副西式的立体骨架,因而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兼顾披了副细微处极尽柔和含蓄的东方皮相,初看俊秀,再看惊艳。
萧绥忽然顿悟,这是一种非常日式的物哀气质,纯粹耀眼到极致,同时也无比脆弱易逝,如春日飘零的樱、夏夜星星点点的流萤、秋日晴空艳极一时的枫叶,再或者冬天触之即融的冰雪。
她甚至想到《源氏物语》中十七岁的光源氏,头配红叶做舞,“绚丽如彼,灿然如此,令人眩晕欲泣。”
美也可以让人不寒而栗。
光芒也是。
生命也是。
于是萧绥彻彻底底地明白了,站于绝顶者,能看到的也是脚下路罢了,谁又知道,自己站的是绝顶,还是诸峰之下的一个小山头呢?
他亦是爬山人。
苏昴握住她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挑眉看她:“怎么?”
再看到他的面孔,萧绥粲然一笑:“我觉得,我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信不信。”
“枪支弹药不仅仅意味着杀戮,同时也象征着自保。我是贩卖武器的军火商人,我也给弱者提供自保的机会。如果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了枪,那么其他人就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此,苏昴甚至还笑了一下,“虽然紧张的氛围会让人神经紧绷,但同样有助于保持冷静,不会那么冲动地扣下扳机。”
他和他兄长做的不一样。
Sweet公司一直做的都是合法的正经军火公司,生产着世界上排的上名号的先进航天航空飞机,以及电子系统和信息技术服务,那些东西几乎象征着现今世界最高精尖的技术,不是石油国的土豪或者可以拿美钞当纸的国防部,根本摸都摸不到。
而苏昴,他不像他那个从MIT毕业的父亲一样热衷于用开创性的技术创造各种新式飞行器,也不像他的兄长,乐于和那些含着石油长大的中东人打交道,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钱包里的美钞拱手奉上。
苏昴自认为相比于父兄,他的行事更加传统老派。
他对那些飞行器和航空系统不屑一顾,反倒热衷于借助身份的优势整合资源,完美地实现了废旧资源再利用——把诸多野路子收集来、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永远不会过时的枪、子弹、直升机等硬通货以实惠的低价卖给贫困的非洲和南美洲,为世界环保事业添砖加瓦。
当然,虽然苏昴这行每年利润可观,他姑且把自己放在事业型男人的定位上,只不过他的事业不怎么符合法律规范罢了。
萧绥一针见血地戳破他的自欺欺人,道:“你该明白,庞大的枪支消耗摆在那里,他们有了枪,就必定会开枪。”
苏昴哑然:“我只是——如果这样说会让你好受点的话。”
可惜萧绥油盐不进,水火不侵。
她把自己的手从苏昴手中抽出来,凉凉道:“我不是秦潇漫,没有什么悲悯天性,也不会什么多愁善感。”
她确实是那样的女人。
性格冷漠,心肠冷硬。
苏昴转头,用侧脸对着萧绥:“我是个绝顶自私的人,我只在意我自己。如果上帝在每个人出生时即赋予他一份独特的天赋的话,那么,我想我的天赋就是在硝烟和鲜血中行走,为那些屠戮生灵的人奉上武器。”
他父亲当年第一次在新闻上见到自己的战斗机把平民炸得血肉模糊,大为震惊,发誓再也不会去碰那些害人的东西,并与尽力挽留他的同窗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他当时也曾尝试着做其它生意,可因实在没有什么经营天赋,研究飞行器积累起来的财富因投资失败迅速一干二净,家中由此生活困顿,父亲也得急病去世。
自他父亲去世,兄长找到那位曾经的合伙人,重新执掌Sweet公司,苏昴便认定一件事——
“世界上只要有人,便会有争端杀戮,有争端杀戮,便需要有人去研发武器,少了我们,也会有其他人扑上去,说我们选择了这份职业,不如说是这份职业选择了我们。”
苏昴望向窗外:“我是刽子手,生于地狱,无法逃脱。”
萧绥平静的侧脸上,长睫微颤。
她扬眸:“没关系。”
她是为钱便可以屠戮生命的雇佣兵。
顿了顿,她道:“我在地狱中,与你长久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