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镜禹和南帝辛正走在时间的流里。
只不过他们都有自己的本名,一个叫景亦兴,一个叫田朴熙。
时间的流是京北市南城区的时间长廊系列建筑群。
一条是以自古而今帝王宫城生活主题的时间长廊,叫千年京华;
一条是以自古而今百姓生活为写照的时间长廊,叫千年烟雨;
除此之外,还有几条是以某座城某座山为中心的时间长廊写照。
没人知道时间的流是不是自西而东的,不过这几条时间长廊大街都是自西而东的,就像黄河与长江。
一年零五个月了,景亦兴与田朴熙终于走完了“千年烟雨”这条大街,在最后的“大陆陷落”中拥抱到了一起。
不过这一个深情拥抱并不是他们爱情的起点,反而像是终点。
因为他们在登录码头前发现了自己的宿命——不过是一种设定而已。
时间长廊里的体验影片都是根据体验者自身经历创造的。
不同之处在于,影片中的龙镜禹常常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实际中的景亦兴温文尔雅;
那晚他们没有做爱,只是紧紧搂在一起度过了两个小时;
找她谈话、用死威胁她离开的也不是景亦兴的父亲,而是他尊敬的母亲,那个时候他父亲正忙着出轨,没工夫来管儿子的感情之事。(也正是由于父亲出轨事发,景亦兴才照顾到母亲的情绪,答应与田朴熙暂时分开。)
除了这些,其他的都是百分百还原。时间长廊的影片还算是忠于真实。
景亦兴并不知道时间长廊里还有他们的故事的后来部分。
后来的部分是田朴熙根据志坚上合的思想有限理论选择的情节。
志坚上合凭借自己卓越的大脑和AI成就,让很多人心平气和或者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对无限世界的探索,比如生物大学停止了微神经构造项目,世界AI联合会停止了AI解放工程。因为志坚成功说服了那些人——生命有限世界里AI的意识永远只是人类的意识,AI无法达到真正的意识觉醒和意识独立。
最重要的一点,志坚上合提出,制约永生梦想最关键的一点不是技术,就是思想的有限性。而思想有限的原因(唯一原因)就是人生命的有限性。
这就形成了一个无法融合的矛盾。
田朴熙曾经采访过他。
“博士,听起来,您的意思是,思想永远有限,生命永远达不到长生不老,是这样吗?”
“如果你是这样理解的,那就是这样的。”
田朴熙眨了两下眼睛,她还是不甘心。
“那么博士,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矛盾呢?”
志坚上合露出一个稍显意外和复杂的表情,停了两秒方回道:“如果你期待的是推倒柏林墙那样的办法,那你可以继续期待着。毕竟这种期待是很有意思的。”
志坚上合面对记者从来不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
思想有限理论派的主要依据就是人生命的有限性。
“想要让我放弃自己的理论的唯一做法就是,做到永生不老。”
志坚上合这样说过。
田朴熙并不否定他的理论,可是因为景亦兴,她开始想要挑战志坚上合的理论,其实,也是想要挑战命运。
只要继续冷冻术的研究,便是实现长生不老的一种可能。至于能不能推翻志坚上合的理论,那倒不是她的目的。
生命无限,思想无限,对于她不那么重要。
思想有限,生命有限,对于她才是问题。
不过冻结自己是一个冒险的事情,所以她把他们的过去都留在了时间长廊里。
田朴熙一人叹道。
不过存储、回忆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真的是为防止十年后的自己忘记这些事情吗?
果真忘记了,会不会就不再相信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了?
时间,它是个好东西,时间就是为了让人忘记过去而流逝。
你非要对抗时间,这样做有违自然之道吧?按照景亦兴的说法,这样做有违自然之道。
不过他们都已经不在乎了。他爱她,她爱他,他愿意等她,她也愿意等他就够了。
那么“大陆陷落”算是他们爱情的结局吗?
在他们的有生之年,大陆是绝不可能陷落的,倒是他们的爱情可能会陷落。
影片的结局又暗示着什么呢?有没有暗示呢?
田朴熙是一个科技人,此刻竟然在对着一个科幻影片思索人生,这未免太荒唐。尽管如今的科幻影片得到了许多现实技术的支持,不过影片永远是影片,人生真正的走向、世界未来的发展一直都是未知的。
她只有勇敢地走向未来,面对未知。
……
……
田朴熙、谭树林、周纯再次重启冻结实验,这一次要冻结的人是田朴熙自己。
“真没想到你的口味竟然是这样的,嘿嘿,不过,我也挺喜欢那小伙子,可是你知道,现在的他只是未开化之前的他,他的纯情美好痴恋全是因为他还年轻、涉世未深。”
“队长,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打造一个或者三四个景亦兴,不同阶段、不同特征的……”
周纯按下一个按钮,一个光束封条出现,封住了谭树林的嘴巴。
这个玩笑在这时候没有什么意义,纯熟浪费时间。
……
……
无论时代风气怎么变化,无论感情正在怎样被科学手段介入,在感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怪胎,他们坚守着一些阵地、不使任何人与情色风物靠近,他们就像落后的原始土著,又像自虐狂,忍受着对某种爱的幻想以及这种幻想带来的与现实不符合的孤独、煎熬与碰撞。
田朴熙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守身如玉,是个感情世界的洁癖。
是一个很清醒的科技人,一直在研发各种科技产品改变人的生活,而自己又不愿意被一同改变,好似这些东西都是她用来控制世界的玩偶。
不过此刻她为了一个男孩(是男孩)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也一定是情到深处、决心已矣。
十年冻结之后的可能太多了,第一个便是如田朴熙所愿,她得以迟滞十年,景亦兴则长到二十五岁。他俩的初心都没变,可是世界变太多了,景亦兴则忙的不亦乐乎,他带着这个沉睡了十年的情人认识世界,他们开启一段美好的童话。
然而美好的结局只有一个,不幸的结局却各有不同,正如十九世纪一个文学家——列夫托尔斯泰所言,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同。
十年冻结的第二种可能是,田朴熙机体苏醒,而大脑变得迟缓,甚至失忆,忘记自己,忘记一切,自然也包括她沉睡的初衷。
第三种可能是,很抱歉地说,二三年后,景亦兴忽逢意外,一命呜呼了。
第四种可能,世界忽逢意外,科技大战暴发,京北市一夜之间沦陷,大部分人都死了,后来没有人可以照料田朴熙的冻结舱,导致她长眠不醒。
第五种可能……
谭树林又说了一遍,这些田朴熙都知道。
谭树林感慨起来,不是因为田朴熙这个为爱情而非为科学献身的决定,不是因为她明知一切不确定因素却还要试身的举动,而是他忽然发现一个独立自主了二十六年的女科学家,忽然这么想要依赖一个人。
爱情将要夺去他的科学大队长十年。
“他的爱情能治愈你的妄想症,这一点就足够支撑你的选择了。”周纯道,她现在开始支持田朴熙的决定。
“只是,你确定现在不告诉他?这是个很重大的决定。”周纯继续问道。
田朴熙轻轻摇摇头,“帮我把这个交给他,他应该就明白了。我们是科学人,他应该能理解。”
“我在未来等你。”
“很有诗意、很戏剧性的一句话。不过你这可不是为科学做出的选择,而是为爱情。”谭树林抢过留言条,又补了一句。
“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外甥外甥女最近都在找你,可能是在时间长廊遇见了你。”周纯说着,递过去一个显示屏。
屏幕上露出一个八岁小丫头洋娃娃一般的圆脸蛋。
“朴熙阿姨很久没有来看望布雅了,布雅和爹地很想念。”
划过之后,屏幕上又显现一个高挑冷艳的美人脸。
“阿朴,”
女人刚发出声音,谭树林急忙凑过头来,扬起嘴角故意跟留言像打招呼,“沈博士,沈大美人,近来可好啊?”
“不是沈美人了,是半老徐娘了。”周纯摇摇头,招呼谭树林快过去帮忙。
田朴熙再次按下播放键。
“阿朴,布雅说在时间长廊见到了你,你现在在哪儿?你是当真不认我这个表姐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回到沈氏你可以尽情施展你的才华,我保证没人能妨碍你。”
既然沈星辰都这样说了,那应该是没人能妨碍她了,不过她已经习惯蜗居在自己的实验室了。沈氏集团的高楼大厦对于她来说,是个怪物。
眼下她要做出的决定更不适合告诉沈星辰,不认就不认吧。
当初姑父亲自出面与世联科技竞争她的冻结实验产权售卖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认她这个亲戚不是吗?
田朴熙没有回复任何人的消息,关掉了显示屏,着手调制起冻结舱的环境比。
最后,躺进冻结舱里,微笑着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