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晨离开地失的办公室,走到建筑物外面的小路上,四周的立体盒子,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冰冷,还有压迫感,她不再觉得这种简约是美的,她突然怀念起那些曾经被她非议的冗余之物所带来的温暖,而这些多余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注定要被消灭,这简直是种莫大的讽刺,她为地球感到无奈,也为自己感到可笑。眼前的天空是湛蓝的,没有一丝云,但这湛蓝却比任何颜色都冷酷,她的心情,重新定义了眼前的世界。
就在小路的不远处,奕晨突然看到一个身影在向她招手,定睛一看,是空失。空失盯着她,面带微笑,眼睛里闪烁着理解,仿佛在说,“你的委屈我都明白”,这让奕晨感到了一种温暖,她想到了她的父亲。
等奕晨走进身旁,空失似乎全都明白,他殷切地问:
“心情糟透了?”
“嗯,糟透了。”
“我理解。”
“谢谢。”
“不着急回去的话,我带你看看我的工作室吧?”
奕晨好奇地看着空失,她没想到这时候空失会邀请自己去看他的工作室,也从来没有想过空失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她没有说话,只是默许地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了基地边缘的一间空旷房间里,这个房间似乎与基地内的其他房间都不一样,没有了冰冷的气息,也不像玄氏家里那么古朴幽雅,这里有种很随意的味道,仿佛什么都可以有,也什么都可以拿去。屋内采光用的是模拟朝霞光源,从屋顶均匀地斜向下射出一束束光线,硬朗中不乏柔和,空气中闪烁着粉红色的斑纹。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各种奇怪的符号、文字、图画,这些东西不像是永久挂上去的,像是正在工作中的样子,可以随时取下,或者添上几笔。房间的地面是深色纯木铺成,上面放了一些亚麻织物垫子,类似庙宇中的那种。空气中有一些茉莉的芬芳,身在其中,仿佛置身于清晨山顶的小木屋。
看着奕晨好奇的表情,空失笑了一下,又庄严地介绍:
“欢迎奕晨女士来到宇宙哲学研究室,成为研究室邀请到的第一位地球原住民嘉宾。”
奕晨还没有从刚才的愤怒情绪中走出来,一头雾水,吃惊之余又多了一分错愕:
“我不太明白,宇宙哲学研究室?是你们的学术部门?”
空失收起笑容,义正言辞地说:
“也不算是学术部门,算是思考部门,用你们地球的一个词来形容,聚集了很多懒蚂蚁的部门。”
“哦,我懂,我们公司没有这种部门。”
奕晨落寞表情中,依然没有放下骄傲,这种东西在以往能刺痛很多人,不过此时此刻,却刺痛了奕晨自己。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现状,嘴角猛地抽紧,低垂眼帘,偷偷翻眼瞄向空失,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小女孩,看大人有没有发现。
空失并没有想太多,很坦然地笑了笑,说:
“是啊,据我了解,你拥有的是一家商业地产公司,奉行实用主义,力求为人类社会制造更务实高效的居住环境。”
“曾经吧,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就是断头台上的囚徒。”
空失看到奕晨这么低落,并没有急于安慰她,空失知道,对于奕晨这种强人,简单的安慰是没什么用的,她需要的是一个出口,一个能够帮助她的观点。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会再帮你打开一扇窗?”
奕晨不以为然地惨笑了一下:
“当然,我们谁不是喝鸡汤长大的呢。”
“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打开一扇窗的,那需要某种经历,和体验。”
“什么经历?从拥有全世界,到失去全世界的经历么?”
空失两眼放光,他突然觉得,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眼前这个女孩了,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奕晨可以理解,甚至有种预感,奕晨可能是那个帮助自己践行理论的人,他坚定地说:
“从分拆全世界到聚合全世界的经历,当然,目前只走了100步的第1步。”
奕晨一头雾水,也没有兴趣去思考这句话什么意思,她礼貌性地回答说:
“你说的我听不懂,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距吧,回归人和地球人的差距,毕竟,我们的距离不止是科技和空间,还有上千年不同生活环境下造就的思考模式。”
“别这么急着分拆,把人类分成地球人和回归人,思维惯性未必总是好的,你看,我不是和你一样站在这里么,共同的摸样,共同的语言,共同对当前的一切不满。”
“但我们显然不是同一类人,你们马上就要剥夺我们的一切了,你这些话在我听起来,请原谅,够混蛋的。”
空失并没有生气,他找了一个很大的垫子坐了上去,在旁边又拉了一个同样大小的垫子放到他旁边,示意奕晨坐过来。奕晨没有反应,站在原处。空失又招了招手,笑容就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奕晨看空失对她的骄横一点回应都没有,就像是一位父亲看着自己三岁的女儿在地上打滚耍赖皮,便没有了动力再发作,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软绵绵地坐了下去。
“在你眼里,我和地失是一类人,都是即将压迫你们的人,而在我眼里,你和地失才是一类人,都是割裂世界的人。你们的世界,必然会发展成目前的这个样子,无论你们满意还是不满意,是你们共同决定了世界的方向,你们只是在同一出戏里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已。”
奕晨坐在空失旁边,本来是放弃抵抗,想获得稍许安慰,但听到这个,她不自主地睁大了眼睛,闪烁出好奇,并示意地失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是功利主义的继承人,地失的功利是权力,为了权力他不惜一切代价,而为了谋取权力,就不得不割裂,搞派别,搞层级,搞敌我双方的斗争。你的功利是公司发展,无论这来源于自我实现的愿望还是继承家业的责任感,你谋求发展的手段,也是割裂,把你的公司和竞争对手公司割裂,把内部员工和外部客户割裂,把现在的付出和未来的收益割裂。”
“这就是世界的运行方式啊,古往今来,一直如此。”
奕晨插嘴,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怒气。
“所以你们古往今来,都在与痛苦做斗争,最后不可避免地输给痛苦。你们就像是坠入沼泽的路人,越挣扎,陷得越深、越快。你们信奉科学主义,科学主义的核心就是拆分,数学会拆分为几何学,代数学,微积分。物理会拆分成理论物理,经典物理,量子力学。甚至外语都被拆分为听力,阅读,写作。我很好奇,世界明白你们的这种分门别类么?世界的各个组成部分,会对号入座么?更为可怕的是你们的所谓当代医学,用古人一句经典名言,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在你们这种科学主义的主导下,多少人被误诊,多少人被提前宣判死刑。”
奕晨突然想到了因病去世的父亲,当年父亲身患肺源性心脏病,遇到春季空气不好,突然发病,医生根据最新的医疗论文,提出了一种根治的方法,只需要一次手术,就可以痊愈,不用再受困扰,但有10%的生命风险,她和母亲发生了争执,她觉得应该做手术,一劳永逸,风险并不高,可以搏一搏。但她母亲认为保守治疗就好,5%的风险也不能冒。最后父亲决定,听奕晨的,做手术,结果,手术前的一句“加油老爸,出院后带你去玩过山车”竟成了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也成了奕晨心中永远的痛。这种自责,深埋于她的内心,每次遇到医疗话题,都会按耐不住,无从压抑。
奕晨的脸色沉了下去,目光中充满了绝望而痛苦的回忆,她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摆在空失面前,示意他不要再说,然后用很低沉的嗓音说:
“你不要再说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空失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刺痛奕晨的话,他有些愧疚地看着奕晨: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奕晨摇了摇手,她不想解释什么,也并不责怪空失,她只是觉得整个世界正在向她关闭,把她锁死在过去的尘埃里。眼前的这一切,包括空失的关心,舒服的坐垫,茉莉的芬芳,都成为了嘲笑她的器物,映衬着她以往可笑的骄傲,以及不可避免地失败。
她没有再说什么,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哭的样子,她转过身去,背对空失,低声说:
“和你无关,我想我真的该走了。”
不等空失回答,她便站起身来,几乎是小跑地冲出了这间工作室,凭借着记忆,向基地的入口方向走去。空失呆坐在远处,还能闻到奕晨身上淡淡的抹茶余味,怅然若失的表情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