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场的监工头是个一个黑皮肤、异常高大的男人,身体像豹子一样是圆柱形的,而不像大祭司那样有宽大的骨架。
他看见尼布和他的狮子以后,就站了起来:
“这小东西是谁?”
“说是总祭司派来送饭的。”带尼布进来的人回答说。
黑大个上下打量了尼布一下“新来的?”
尼布看看他,本来想驯服的点点头,但是跟野兽打交道的经历叫他觉得自己不该太老实:“我是总祭司的学徒,是她老人家专门派来看看的。”
“小东西,你还真臭屁!”
四周的监工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黑大个没有笑,他点点头,跟周围的人说:
“他都说了,是祭司的学徒,大家都老实一些,别给他太多惊喜。好了,小学徒,你开始送饭吧。”
说着,他叫人把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放到了尼布跟前。
“小子,千万别以为你有头狮子,就安全了。”黑人监工头咧咧嘴,奸笑。
桶里装了什么,尼布是不知道。
但是,他看见半大狮子走过去闻了闻,就缩到一边,他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大概是连喂猪都不配的东西。
要知道,半大狮子是连树上掉下来的烂苹果的都要舔舔看的。
老祭司的内院里间或还种了棵树,而采石场里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而且总是散发出一股男人的体臭和屎臭的味道。尼布努力屏住呼吸。
另外两个监工给他一个小拖车,尼布本想自己拖着走,但是太沉,他拖不动。
于是他只有把车套到百般不情愿的半大狮子身上,去送饭了。
看到他和半大狮子,采石场里很多人都开始骚动起来,好像他才是食物一样。
“喂,跟上那个小神官,毕竟他是头一天来。”黑人监工头对手下努努嘴。
看见监工们拿着鞭子,在后面跟着,采石场的工人们才老实了一些。
但是每次尼布给他们舀食物的时候,都会有一只或几只手乘机来抓他的脚或者手。食物经常掉在了地上。
尼布想去重新舀,但是后面的监工就开始吆喝,并抽打没有领到食物,却排在最前面的人。
尼布总算在这堆气味刺鼻的人里把食物舀完了。
看着男人们吃着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而且还是用他们那看不出颜色的脏手,尼布真想呕吐。相比之下,他吃过的羊心都没有那么恶心了。
“放轻松点,小孩”,
黑人监工头等他回来后,递了一块饼给他。
尼布却摆摆手,继续想吐。
于是,半大狮子就美美的吃下了那块、硬的让它都有些呲牙咧嘴的饼。
“你不是亚述人吧?”监工头问他。
“谁说的?”尼布反问他。
“你的眼睛颜色和头发的颜色不是亚述人的颜色。要是你多少有那么几点亚述或者巴比伦血液,颜色都该再深些。”监工头嬉皮笑脸。
“那么,你岂不是最纯的亚述人了?”
尼布看看他那乌木一样,都不太容易看见五官的脸,嘲笑他说。
“正是这话,我还挺喜欢你的,小孩。你比我见到的很多孩子有胆量。不过,下一次别在那些奴隶面前尿湿裤子了。”
尼布很想说他没有尿湿裤子,但是又觉得懒得跟他辩解,于是就继续木吃吃的盯着前面。
“你要是现在不吃东西,晚上回家,也不会有东西吃的。”
监工头又递给他一块饼。
看看这块长得像一块烧黑了的石头一样的饼,尼布真想把它甩出去。他真的很怀念家里的食物、还有大祭司小神殿的食物,特别是椰枣子做的蛋糕。
“看来你家世不错,不是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才出来当神官的。”
监工头继续总结:
“那你干什么要到这里的神殿来呢?这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是穷得跟奴隶差不多,给他们什么都会毫不犹豫的吃下去。”
“出身好就是走运啊。”另外一个监工也凑趣说。
“出身这东西?”黑人监工头用鞭子指指眼前的奴隶工人们:
“这些人出生的时候,估计也都以为自己走了大运了,可现在怎么样了呢?”
“他们是什么人啊?”
尼布听监工头这话似乎有意思在里头。
黑人监工头偏头看看这个从进来就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孩子,把他的头往他旁边一搬。尼布就闻到了一股格外强烈的体臭味道。
“你看,这些人,就这几个,”
顺着监工头的鞭子方向看去,有几个不知道是黑人还是白人、也不知道是老是小的人,头发和胡子都粘成阴沟边的土那样、堆成一团:
“他们是亚门的贵族,是献给王的俘虏”。
他又指了指另外一边一些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的人:
“他们是撒玛利亚的贵族们,是被先王拖来的。”
有一个稍微干净些,看来是新来的人,被绑在柱子上,被抽的没有一处好皮的。
“那一个是米迪亚人,听说想在新年的时候在城里乱来。听说他也是个什么鸟人物。”
说到这里,监工头冲着离绑在柱子上的米迪亚最近的手下喊:
“哎,那个谁!那个鸟货是个什么出身啊?”
那个监工看看他的头目,又看看被绑着的人: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听说是个米迪亚的将军。”
尼布觉得手心出汗了,新年抓来的人?就是上个月了,那么他会不会跟浆洗店的人有关?
正午太阳越来越毒,尼布用外套遮住自己和半大狮子,离绑在柱子上的人走近一些,想去细看看。
那个人的脸已经完全打烂了,看不出模样。
他昏死过去,皮都晒爆了,只是那条巨大的,从脖子一直划到肚子的伤口,让尼布差一点跳了起来。这个人正是浆洗店的店主。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也没有想到这个店主居然会是米迪亚的将军,那么南娜他们呢,那么公主他们呢?
“你认识他?”
监工头指指柱子上的人问尼布。
尼布犹豫了一下,看见这个人因为干渴都抽搐起来,他觉得没有办法否认:
“是的,可以把他解下来吗?”
“你真是个孩子。”监工头对尼布嘲笑了一下:“把那块肉放下来。”
“水……水。”店主昏迷着说。
尼布把自己的水给他喝了。监工头吹着口哨把头别到一边,装作看不到:“……”
店主醒过来,眯着打肿了的眼泡、不信的看着尼布,他也没有说话。
等尼布站起身来的时候,这个刚才还昏厥的人忽然扑上来,死死的掐住了尼布的脖子。
他嘶哑着嗓子,嘶嘶地吼叫:
“小混蛋,你这个小混蛋!”
尼布在他的大手里挣扎着,他原以为这个人很虚弱了,但是对方的手仍旧像轭一样套住了他,他以为自己会被掐死。
监工头走过来,抽出匕首,一刀割断了店主的脖子,血呲的到处都是。
半大狮子闻到血腥味有些兴奋,想舔一下,被黑大个监工头轰开了。
尼布卧倒在地上看着、被杀的店主和一边一直想凑过来的半大狮子,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太阳过了正上方后,尼布就被监工头打发回神殿去了。他拍拍尼布的肩膀:
“明天很快就来了,别这么沮丧,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其实尼布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他们,他看看跟着的半大狮子,看来它也没有意愿再来一次了。
“明天,可不会像今天这么容易”。
另外一个监工补充了一句。
并没有如监工头所言,尼布要饿肚子都第二天。他回总祭司的内殿后,马上有女人们帮他放了水洗澡,并给他准备了两个鸡蛋,一些蔬菜和一个面包。
他几乎没有吃什么,蛋给了豹子吃,蔬菜给了两只摇着拖地尾巴的狼,面包的一半给了半大的狮子。
一个多管闲事的女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她体温的苹果给尼布。
尼布刚接过来,半大的狮子就呼一声扑上来,把苹果抢走了。
尼布看看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她比总祭司年轻不了几岁,是一个全身的皮都像一件衣服挂在竹竿上那样挂在她的骨头上,而且还是没有晾好、皱皱巴巴的。
她几乎皱的看不见的眼睛,是浅蓝色的,露出有些顽皮又温柔的神色看着尼布。
“谢谢您,您是谁呢?”
尼布想问问她的名字,却发现她似乎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她确实太老了。
“她是我的服侍祭司。”老太婆总祭司替她回答了。
她拿了一卷像皮子那样薄,但是又不像是皮子的东西,过来了。
“这是什么?”尼布问。
总祭司把卷子递给尼布,让他仔细看看,他还是不知道,只是看见那卷东西是一些薄片一横一竖贴出来的东西,因为旧了,显出浅褐色来。
“这是埃及的莎草书”。老太太听上去有些和蔼:“这个是埃及的列王表”。
她打开让尼布看了看。接着,她揭起最上面的王表,让尼布看下面的那张全是象形字,连图画都没有的书表。
“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你不是说大祭司教了你埃及文吗?”
尼布的埃及文早就跟着大祭司一起走了,那还记得这么多,他有些抓耳挠腮了。
总祭司枯干的手立即打在他的小手上:
“大祭司没有告诉你要端正、不可搔首弄姿吗?”
老太太用一种近乎嘲笑的口气,把大祭司的叨叨又重复了一遍。
尼布只有赶紧坐好了,他心里有些气。
“你也觉得女人比男人低等?我这样说你会不高兴,是吗?”老太婆祭司继续说。
这是当然的了,那时女人基本是跟牲口没有大不同,自由人甚至不包括女人。
打瞎一个男人的眼睛的人,必须以他的眼睛为赔偿,并附20舍客勒的银子。
打瞎一个女人的眼睛的人,甚至不必以眼睛赔眼睛,只要给她的父母或者丈夫令他们满意的赔偿即可。
尼布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这是公理。他点点头。
“这份书信,是掌管赫梯帝国的女王写给埃及法老王拉美西斯二世缔结盟约的盟书,”老太太把尼布拉到她的膝前坐下,开始教他读起文书来,没有再说第二个字。
读完书信,老太太叫尼布站到她和其他几个老妇人中间来,跟他们说说他的身世和家里的人口。
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好像是看演出一般。
“家里只有爸爸和亚哈谢,还有一处小神殿……”尼布有些手足无措。
总祭司没有说话,她看看她对面坐的老太婆。
那个老太婆是所有人中最胖的一个,她坐下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块面包,她也是这些女人中唯一一个皮肤上没有皱纹,因为都被她的脂肪撑开了。
胖老太太立即走到尼布身边,用小孩子一样的声音,好像她转进了尼布的身体,打开了他的嘴一样:
“尊敬的总祭司并各位祭司,我是来自亚述城东南侧的落霞溪村亚米阿德神官之子。我父亲是侍奉伟大先王萨尔玛那萨尔三世崇奉的至高神的神官,因此我父亲在帝国的神官中居于高阶,可被立为名年官(亚述百官之首,每年轮换一次),按照帝国神官叙事表可以着狮子皮,领150石麦子的俸禄。但是处于帝国末年,王室不兴,神殿秩序紊乱,法律不章,我父亲常年没有得到应有的供养,现在家里唯一的财产是一名来自撒玛利亚的以色列奴隶亚哈谢,他可以读写多国语言,是负责教养我成长的忠仆,目下在侍奉埃及阿蒙神的伊玛目神庙代替抄录,为我家尽忠……”
“好了,先说到这里。”
总祭司打断了胖老太太的话:
“尼布,你要照着这个样子,再介绍一遍你自己。”
尼布自己都不知道父亲的真正俸禄,他甚至不知道亚哈谢是自撒玛利亚抓来的,他只是知道亚哈谢是以色列人,仅此而已。他看看老太婆们,非常吃惊的点点头。
“你看来没有从亚米阿德大人那里听说什么事情?”
总祭司倒是有些意外:“他在现在神殿当值以前在哪里供奉?”
尼布摇摇头。
“你又对你母亲知道些什么?”老太太继续问。
尼布眼睛瞪的更大了,他没有听到胖老太太有提到他的母亲,他其实心里是很想知道的:“大家说,她是伊什塔尔神庙的神妓。”
他有些小声的说。
“神妓是神殿的荣耀,看你把他们说的跟街上的私娼一样了。”
总祭司呵斥他说:
“你的母亲是西塔……算了,以后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现在你还小。”
“那么—那么?”尼布本想继续追问,但又很害怕阴晴不定的总祭司:
“您知道亚哈谢的事情么?他是怎么从撒玛利亚到亚述来的呢?”
其实,尼布想问大人们都不肯告诉他的那个亚哈谢的秘密,很多人都背后嘲笑他不是真正的男人。
“你是说那名阉奴啊?”
在总祭司看来,尼布就像是透明的一样,他想问什么,她都一目了然。
“什么是……阉奴?”尼布有些怯懦的问。
“就是把男子的男人东西割掉,让他成为不能生育的,你一定在村子里见过阉割过的马和牛吧。”
“那么,阉割过的男人也不能像女人一样生孩子,是吗?”
尼布小的时候,经常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亚哈谢生出来的呢?
所有的女人都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觉得他真是个孩子,除了总祭司以外。
“你要记得他是从你出生以来就爱着你,把你看得比他自己更加宝贵的人就好了。”
总祭司这样回答他。然后她就挣扎着站起来,一个人回内殿去了。
流星,从尼布睡觉的床上面的洞里,划过夜空。
尼布攥住朱怂的右爪,把身体团了团紧。
两头狼朱怂和德玛的毛皮,摸起来有点像亚哈谢留给他的那件穿烂了的破麻布,有一股热烘烘的味道。而且朱怂的右前爪还长着橙色的毛,看起来格外毛茸茸的,很暖和的样子,尼布非常喜欢。
狼被尼搂着,露出肚皮来,发出了像人做梦一样的呓语声。
女祭司们说因为德玛和朱怂是神殿养的狗和野地里狼杂交出来的,所以皮毛的颜色跟狼和狗都不同,而且性子又温顺,很会撒娇。
尼布想到这里觉得老太婆们说的很对。
听见狼的呓语,尼布脚边的豹子抬起上身看了看,又躺下继续睡了。
半大狮子照例把它的头塞住尼布的左肩上,呼呼的睡着,连眼睛都不睁一睁。
几个家伙憨憨的睡到天亮。
尼布要返回采石场去送饭了。总祭司没有见他,只是托人告诉他:
“你不要依靠人的智慧,也不要依靠狮子的力量,因为他们都是靠不住的,如同你倚着芦苇杆,只会伤到腰一样”。
往采石场送饭快几个月后的一天,尼布发现大门口有些不同。
原先跟他搭过话的黑人监工头还在,里面的监工大半还在,但是工人却多了很多,他们不少是新来的,还看得出皮肤和头发的颜色来,个个都膀大腰圆,虽然身上有几处伤口,但是看来都很健壮。
“他们是谁啊,监工大人?”
尼布问黑人监工头,他不是很讨厌这个人,而且他觉得这个人也不是很讨厌自己。
“你得小心点,今天。这些人都是新送来的战俘。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叫听话。”
监工头嘱咐尼布说。
“大人,我们拿上剑吧。”一个监工问他的头儿。
看看尼布,监工头的眼睛闪了闪:
“先看看再说。”
说着,他就拉尼布走到他身后不到一步的地方,叫他跟紧自己。
监工头腰上的铜剑闪着青色的寒光,在太阳下面忽然忽然的。
尼布站在监工身后,有监工头的影子罩住,发现自己连遮头的衣服都不用披了。
尼布跟着监工头,半大狮子跟着尼布,都一份探头探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