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工头开始沿着新送来的奴隶队伍往前走。
他走几步,停一停,跟奴隶对视一下,然后继续走。
这些人很多都像尼布一样,有着相当浅色的眼睛和褐色的头发。
“上次是米迪亚人,这回又加上了他们手里的安息人……”
尼布听见监工头嘟囔了一句。
“大人,您不觉得这些送来的新奴隶,似乎……”
一个监工也觉得有些不妥,他问监工头说。
监工头咬了咬嘴里的一根干草,眼睛闪耀了一下: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他们是怎么来的?是都德亚里斯大人新出征南方获得的吗?”
等监工头看完这些奴隶,回到他在大门口不远的休息站、问手下人。
“没有,我没有听说都德亚里斯大人最近有新的征伐,虽然说南方的烂摊子迟早也要塞给他。上次王城里叛乱的米迪亚奸细们都已经打发完了。我倒是听说王上还要搞一个射猎会,他……”
监工把嘴贴近监工头嘀嘀咕咕起来。
尼布在监工头眼里看见了一丝不耐烦。
“切……”
他嘴动了一下,没有再多脱出其他的字来。
侧头想了好一会,监工头吩咐手下人去给王城里的守军送信。
“算了,先别管这么多了,今天的活总得干完!叫大家多当心一些好了。”
监工头的副手说。
于是,新来的俘虏们,也很快跟着那些看不出黑白的奴隶们,一起砸起石头来。空气里弥漫着鞭子抽过肉的一种特有的味道。
尼布让半大狮子套着送饭的车,慢慢的送着饭。
只是送到新来的人那边时,半大狮子忽然像孩子一样、躲到尼布的身后不肯再向前走,尼布只有走在前面,拖着它,好像拖着一头羊羔,而不是一只狮子一样。
新来的人,并没有拒绝尼布送来的猪食,有的人露出了嫌恶的神情,但是却还是吃了下去。
他们每几个中,就有一个似乎是头目的人,在用眼睛管理他们。
尼布看看他们,总觉得他们更像是在都德亚里斯那里见到的士兵和他们的头目们。
虽然战俘也曾是士兵,但是尼布以往在街上见到过被掳的人,眼里只有绝望和暗淡,跟这些人很不一样。
他也好奇的多看了他们一眼。
而且他还发现,那些跟自己头发和眼睛颜色接近的俘虏,如有如无地聚在一起,而看上去跟亚述人一样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新俘虏会聚在另外一边。
半大狮子还是很任性的在后面不肯好好的走,让尼布觉得很头疼。
可是一穿过这些新来的、往大门和监工头那个方向回的时候,半大狮子又急忙跑到了尼布前面去了。
“胆小狮子!”尼布有些气愤,他想起总祭司告诉他的话“不可依靠狮子的力量”来。
是啊,这头半大狮子是有力也不出的饭桶,完全没有用处!
“你今天早点回神庙吧。”
监工头看看尼布,拍拍他的肩膀,就叫人把他几乎是赶的、赶出了大门口。
还走在路上,尼布就看见很多士兵,带着他们特有的小圆盾,朝采石场的方向跑去,后面跟着弓箭手。有两个人骑着马,走在弓箭手两侧。
“小神官,你真是哪里有麻烦、哪里有你啊!”
一个骑马的小个子,在马背上立了立身,当是向尼布打招呼了。
这个人是都德亚里斯身边的一个参将,尼布上次被押着去看剥皮的时候,就是这个叫阿治曼的男人负责押着他,不叫他逃走、回头或者闭上眼睛的。
阿治曼停下来,让其他人先过去了:
“你的朋友阿卡德过得很不错,你要是也跟他那么走运、来军团里就好了。你现在跟着老婆子们干什么,学习织布么?”
他老是嘲笑尼布,把他当女孩子看待。
尼布真希望半大狮子是一头真正的狮子,可以替他把这个长舌头的男人吃掉。
他拖着半大狮子不想跟他搭腔。
“老太婆们对你真不错,还给你找了一只小猫。”
阿治曼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把半大狮子贬低成了一只猫。
尼布虽然觉得阿治曼说什么都很刺耳,却觉得他这话其实不是很过分:这头半大狮子也许还不如一只猫的胆子大。
看尼布还是不回答,阿治曼有些无聊了:
“殿下那么喜欢你……哎,我觉得他真的不是很会看人,因为是没有当过真正的父亲吧。你父亲和母亲又怎么受得了你这样的孩子?我说错了,你父亲是一个无用的老货,替人抄书赚钱。你母亲,哈哈,不对,是你家的阉奴,不仅要替人抄书赚钱,还要……”
阿治曼做出了个很猥琐的笑容。
他真的把尼布惹火了,尼布抄起他的鞭子,狠狠地朝阿治曼坐骑的马屁股抽去。
马受了惊吓,风一样向前冲去。阿治曼一边大笑,一边还喊:“小子,有你的!”
半大狮子吃惊的扭头看着尼布,它看见尼布满脸通红。
“你这个胆小鬼,下一次,我们再见到阿治曼,你一定要把他和他的马,还有他的狗,他全家都吃下去。”尼布气呼呼的说。
他们回到神殿内殿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在家,因为那天是亚述城举行伊什塔尔二季祭典的时候。
春天被认为是伊什塔尔女神,被从冥界带回到世间的日子,万物复苏,动物们也开始交配;夏天就被认为是要预备生养下一代的季节。除了射猎是禁止的外,其他所有游乐都当行的好季节。
刚刚成年的少女,无论贫富、自由的或者为奴的,都必须在该年的春夏之际到神殿来执行她们的使命,等待一个愿意为她们付赎身钱的男人。
为了把女儿们打扮漂亮,伊什塔尔祭典前后衣料商人和首饰商人都会把每个大城市塞得满满的,到处叫卖货品。
每个人都会兴高采烈的。
连卖酒和一种不知道什么填馅的香肠都会跟着一起销路大增。
豹子和狼也都不在家,不知道哪里去玩了。
尼布从老太婆们放面包和咸肉的地方,找了一些吃的,给半大狮子,自己则趴着水缸前咕嘟咕嘟的喝起水来。
等过了下午,到傍晚前,尼布依旧没有看到任何人回来,就连豹子和狼们都没回来找吃的。
尼布觉得有些无聊,他套上半大狮子,朝神殿外院走去。
站在神殿的最里边,可以看到周围所有的神殿的房顶。而外面的这些神殿,在尼布看来,才像是真正的神殿,都有着巨大的石像,挂着彩旗,门口挖着一条长长的水道,为的是把水引进神殿地下举行净水礼仪的地方。
他看着神殿下面不断有女孩子进进出出,带着她们过夜用的被褥,好像一群鸽子一样咕咕的叫着,忽闪着翅膀,快乐的互相拍打着,笑闹着。
看来她们就是今年成年、要等待她们人生中第一个男人的女孩们。
尼布无聊撕扯着半大狮子开始要长长的鬃毛,这头狮子无法辨认公母,因为它被捡来的时候,就受了伤,下面即使长合了伤口,也是疤痕累累,看不出一二三四来了。
但是这也没有阻碍它开始不断生长鬃毛,尼布觉得它是一头公狮子,但是监工头却拍着胸脯告诉他说这是一头母狮子:
“母狮子也是有鬃毛的,虽然它们长得短些”。
总祭司却告诉他,这头狮子无论是公是母,都不重要,因为它活着。
尼布不知道他父亲是否已经知道了大祭司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了解自己又来伊什塔尔神庙总祭司这里投宿来了。
但愿春天结束时,就不是那么缺粮了,他就可以回家了。那时候大家都能回家就好了。
尼布和半大狮子搂着一起睡着了,只是第二天,尼布也没有看见给他苹果的老太婆,也没有看见豹子和狼回来。
“你今天起不必再去采石场了,直到我再告诉你为止。今天开始,你得学点正经东西了。我叫人去拿了整套的泥板书法典来,你要学会解释上面的律法。之后,我还会请伊玛目神殿的神官给你讲解埃及的法律。至于总法纲要的《汉莫拉比法典》和《亚述通法典》,我们最后再来解释。”总祭司是这样告诉尼布的。
大家都绝口不提豹子和狼的事情,它们也没有再回来。
晚上冷的时候,尼布总是想它们在一起不知道是否有地方取暖吗?
半大狮子从尼布的枕头变成了枕头兼被子,但是他仍旧每天都希望狼和豹子它们会有一天出现在床上面,跟从前一样。
尼布开始学习律法以后,又过了快3个月的时间,他作为侍从陪伴着总祭司出门,看见街上有一个失去了手脚的乞丐,原本很高大魁梧的身材,现在已经瘦骨嶙峋、非常可怜的扭在了一起,一动不动的趴在一个破碗边上。
苍蝇从他的这个嘴角爬到那个嘴角,但是却不是很容易发现,他乌黑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像死肉一般。
尼布觉得他很眼熟,他停下来看看这个人,这个人也看到了尼布,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而是把头转到另外一边。
“是采石场的监工头!”
尼布认出了他,可是他怎么会?他不甘心得跑到乞丐旁边、务必要看清楚。
但是乞丐干脆把脸贴在地上,就是不让看。
“你过来,你认错人了。”总祭司小声的斥责他说。
“这不是总祭司么?”
正说着,一个腻滑的声音从街边的一趟轿子上传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画着浓妆,带着女人们带上都显得扎眼的首饰,搔首弄姿的从轿子上向总祭司他们招呼。
这在亚述是非常不合适的做法,总祭司是亚述地位最高贵的女人,甚至王的王后和众妃都不能坐着同她说话,这个人却躺着跟总祭司打招呼。
他还非常夸张的穿着皮毛衣服,靠近脖子的地方居然树出一条尾巴做的毛领子来。春寒已经过去了,都是晚春夏初了,还打扮出这副样子来,让人觉得他实在是太扭捏作态了。
“陛下真是好箭法,您说是吗?这条狼皮和另外一条狼皮基本都没有留出什么洞来。而且活剥的毛,就是活动是吧。死了再剥皮,就穿着不是那么好了。”男子继续自说自话。
总祭司的脸色非常难看。
男子还是不过瘾,他朝地上的乞丐看了一眼,叫家丁把他叉起来,拖到自己的跟前来:
“你见到我,难道连个谢字都没有吗?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也会像其他监工那样被陛下处以极刑的。连个一个采石场都能发生有奸细混入的暴动事件……像你这样的东西,活着都是白白喘气而已。”
丢下乞丐,男人又转过来看着总祭司:
“今年女孩子们的赎身钱,应该可以补足神殿的亏空吧。您也知道国库空虚,没有闲钱了。陛下的新王妃有了身孕,必须好好调养,所以陛下叫我问您他让您好好想想的事情,有结果了吗?如果您还是心软,王上就要向您要一块地作为“赎金”,请您把雅烈古尔的神殿土地交给我,那里不是一直是调养的圣地么?”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雅烈古尔的神殿是历代总祭司安息的地方!”
跟着的服侍祭司们抗议起来。
“安息?”
男子用兰花指搓起头发来,把他漂亮但却非常讨人厌的脸全露了出来:
“把那个东西打死!”
他手下的人一拥而上,乱棍打向地上失去手脚的乞丐。
“住手,住手啊!”尼布想拦住他们,却被总祭司抓住了,她的手微微的抖着。
“阿比让大人,您打死这个可怜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画着浓妆的太监长阿比让,叫手下停手了。乞丐原来就已经失去光的皮肤,现在又多了很多破口,搀着血和泥,样子更加狼狈了。
“我只是心情不好,需要找他寻寻开心而已。”
他把眼睛看向总祭司胸前站着的尼布的时候,分明认出了尼布,尼布也认出了他。这个男人是亚述王在花园里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又像男人又像女人,打着长柄白鹅毛扇子的家伙,然后他身上狼皮上还挂着一只狼爪,带着一些橙色的毛。
尼布忽然感到非常恶心,那只狼爪没有被剥下来前,是经常攥在自己手里陪自己入梦的朱怂的右前爪。
尼布终于知道这个小人为什么要向总祭司讲两只狼的故事了。它们都死了,都被剥皮了。
总祭司看着这个男人,静默了很久,“是吗?”她冷冷的说。
这个叫阿比让的男人用眼睛扫了扫尼布,就叫人抬上轿子走了。
总祭司看看已经成了乞丐的采石场监工头,叫一个侍从女官去找了一个小饭店老板来,让他把乞丐抬走了。
“他会好么?”
尼布问。
但是老太婆没有再吐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