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忙转过身。

　　她从这间接待室朝向走廊的落地窗里看出去，只见刚才接待自己的女孩，像只暗蓝色的蝴蝶，引着另外几个人去了自己斜对面、另一间接待室。

　　因为两间屋子相对的大玻璃窗，都落下了银色的百叶窗，她只能看见，那间屋里坐着的访客里，有一位，西装背影异常高大，平头。

　　他跟前，似乎还站着个垂头丧气的家伙。

　　王丽走到窗边，还想仔细看，接待女孩却把对面房间窗户的雾化功能都打开了。所有的人影立即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彩色。

　　两三分钟后，漂亮女孩的同事，另外一个、同样美貌的混血妹妹，敲敲门，还把小得叫人羡慕的瓜子脸，探进王丽这间屋的门口：

　　“王小姐，您请跟我来。”

　　说着，她就把王丽引着，穿过好像迷宫般的大走廊，到了一间大办公室门口。四面的粉墙，又转回了黑色意大利大理石和金色的巴洛克装饰。

　　办公室的两扇大门，呈现黄花梨门的棕红色，打磨得很光亮，比王丽公司的正门还像“大门”。

　　等混血妹妹帮她推开其中一扇沉重的门，王丽就看见，这间办公室几乎有自己整间公司那么大。正对门口的，是一面墙加半面落地窗户。

　　窗外是一片楼景，却有股一览众山小的气派。

　　办公室的南侧，避开日光直射，嵌着一副两个人高的浮雕。颜色保存得十分好，就好像它是昨天才完工一般。

　　边角上有狮子、鹿群和杉树图案。还有两个鹰头狮身、穿着滚边袍子、露着两只大翅膀的怪兽，一边立着一只。

　　王丽记得在巴斯大学图书馆看书上说，这种怪兽，上古的人认为是天使的一种分身。

　　中世纪的人还引经据典说：古希腊人称之为“格雷芬多”，是智慧的仁兽，神的使者，也就是哈利波特学院的称号来源。

　　怪兽中间的主人公，是个跟丹尼斯先生家油画上很像的大胡子，一手拿着松果式样的东西、要点燃整幅图画，另一手立着，好像在炫耀食指上一枚戒指。

　　这枚戒指上，两个吉鲁博跃跃欲飞。他们比王丽的那两只金属镀膜脱落的吉鲁博，还要生动。除此以外，这枚指环，简直堪称王丽那只塑料指环的原稿设计图。

　　王丽一阵发冷，她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千亿集团一把手石总的办公室。因为她在丹尼斯先生家，听过这浮雕的主人姓甚名谁。

　　她转身去找接待女孩，想问问自己是否进错了办公室。

　　这时，西墙帘幕后的一个侧门，被推开了。接待室照片里的主人公，走进了现实中。

　　“王小姐，你好。”

　　石总人看起来，比照片里矮一寸，却更加粗壮。只是，面上挺客气。

　　“石总好。”王丽虽然舌头有点打结，可还是马上稳住了自己。

　　“坐，”石总示意王丽，坐在旁边会客茶几对面的黑色长条皮沙发上。

　　王丽坐下来，但是腿叫冰凉的沙发一激，差点又跳起来。她为难地笑了一下，看着这位在香港呼风唤雨的大佬。

　　“我听说，你是去伊拉克参加项目的人？”

　　石总也笑了，还随手倒了一杯水，递给王丽。水，同样冰凉地扎手。

　　“是的，石总。”

　　王丽想站起来，又被石总制止了：“坐着说。我想听听你对这个项目的看法。”

　　“石总说的是……越南项目？”王丽嗅到气味不对，开始装傻。

　　“你说说看？”对方波澜不惊。

　　“我没跟住，公司领导已经叫李春跟了。”王丽攥着晶莹的玻璃杯说。她不敢再去攥自己的指环，生怕被石总发现。

　　“以后有很多机会。说说你去伊拉克的事。我听说，挺有意思的。”

　　“您是听……”

　　“好多人跟我说起你。我听得好奇，所以，叫他们带你过来。”石总开门见山。

　　王丽总算明白罗总那15通夺命连环call背后的原因了。现在既然狭路相逢，她也只能豁出去：“石总也相信所罗门王的指环传说？”

　　“为什么不呢？王小姐，你看见这幅浮雕了吗？”

　　石总自豪地抬起头，仰望着巨大的浮雕，好像上面的人就是他自己：

　　“专家告诉我，它快有三千年了，但是，那颜色，你看！就好像昨天才上完。”

　　王丽只觉得自己连气都不敢出了。她只有逼着自己装出极其蠢笨的模样，傻呵呵地望向石总的浮雕。

　　石总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那些原本和它摆在一起的浮雕一搬开，刹那之间就氧化了。王小姐，知道是为什么吗？”

　　“……”

　　“王小姐？”

　　王丽只有望进石总的眼睛，笑得像头傻狐狸：“或者只是巧合。”

　　“‘或者’是因为它刻录了那枚指环的形象。就靠这个，就能保住它、和靠近它所有浮雕的色彩！你说神奇不神奇？”

　　石总示意王丽站起来、跟他一起走到浮雕的近跟前，欣赏它。

　　“谢谢您。”王丽摆摆手，示意石总自便。她还一边、十分努力地缩进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这样的谨小慎微，让石总转过半个身子。他白色带着浅粉色线条的衬衣微微开着口，隐隐露出鼓出的黝黑胸肌。

　　他看看站在自己后面的王丽：“小王，知不知道我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我是靠到农村收古董发家的。为什么？因为我直觉很好。”

　　王丽赶紧点点头，装得更加痴傻。

　　但是，却只是让石总微微一笑：

　　“等这个项目完成后，小王来千亿集团上班吧？”

　　说完，他握握王丽的手，主动把她送到侧面门口：“去吧，罗总他们还等你呢。”

　　等王丽走了，石总招呼了一批新客人，里面有王丽在伊拉克遇到的美国蓝眼睛大兵头儿和他的手下，包括黑皮肤的马可。

　　倒霉鬼，则包括阿布都先生和Peter陈。

　　“石先生，怎么样？”蓝眼睛的大兵头儿多恩，习惯性地游了一圈这间大得不容易检查的办公室，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开口。

　　他南部口音太软，让石总听得困难。

　　Peter陈在一边一个看守的夹击下，颤巍巍地做起了翻译。

　　不等他说完，石总就从会客区的黑色内嵌冰柜里，取出几瓶依云矿泉水，递给新进来的客人每人一瓶：

　　“我改变主意了。你们可以拿走指环，人留给我。”

　　“这两个人呢？”多恩点点阿布都先生和Peter。

　　石总好像没看见白包子商人睫毛上的泪水，也没看见Peter陈哆嗦的嘴唇，只是摊开两只胖短的方手，表示悉听尊便。

　　穿着便装的刀疤脸中尉和他手下的士兵，立即把两个人包围了。

　　白包子商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就要去亲石总的皮鞋尖：“石总……求求你。是我……是我，帮您……做了这么多事。看在这浮雕的份上，求求您，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Peter陈也嚎啕大哭起来：“求……求您！我堂兄给您帮了很多忙……”

　　多恩少校看看马可探出来的肥厚下唇，知道他和自己一样，是这屋里唯二讨厌这样画面的人。于是，他搔搔自己剪得很短的金发，然后弯腰、拍拍阿布都俯低的后背：

　　“行了，你可以回家了。”

　　阿布都先生惊骇地抬起半边脸，看着大兵的蓝眼睛。但是，大兵却真地把他放走了。

　　轮到Peter陈，多恩看看他又尿了一滩黄水，叹了口气：“陈，怕你还要多跟我们一段时间。”

　　Peter面色死灰，趴在尿里，连动都不敢动。

　　马可看看他的头儿：“头儿，不，少校，我们干嘛还带着阿布都这么久？当初就不用拉着他来香港了。”

　　“伙计，”旁边的刀疤脸阿奇中尉，呲出白亮的尖牙，接过了话茬：“你真缺乏做游戏的心啊。”

　　多恩没理他，只是走到大浮雕下面。

　　看看石总不菲的衬衣、腰带、丝毛铁灰色西裤后屁股和同色皮鞋跟，他又重新看看这副巨型浮雕。

　　仿佛通过它，自己还能看见和听见，维克托中尉带着A小队的人，怎么快乐地穿过哈迪赛的检查站，然后在路边遭遇了土制炸弹。

　　等他们好不容易从起火的武装装甲车里爬出来，路边又有无数子弹射向他们，直到把他们都射成筛子。

　　肠子里粪便流出来的臭气，和浓重的血腥味，加爆炸后的焦糊味，刺激得人只想呕吐。

　　再加上他们呻吟着，哭泣着，满脸满身是黑红色，血肉都扭曲了。

　　而代价就是这枚无稽的指环。

　　多恩少校用眼白瞟了身侧的富翁，在心里发狠：要不是这个姓石的家伙，通过“华盛顿夫人”蛊惑了五角大楼的各位大人们，美军驻巴格达指挥部也不会派特别行动小队进驻哈迪赛。

　　他记得那天，他的上司宙-杰克逊准将正在和驻军前司令小威廉-乔治-凯西聊天。

　　凯西将军的办公室窗外，除了草坪和绿树，还能看见波多马克河粼粼的波光。

　　两位大人都穿着出入重要场合的墨蓝色礼服，颜色深得好像黑色。再加上胸前的各种勋章和装饰，他俩看起来，就像很多男孩收集的玩具锡兵那样滑稽。

　　跟着上司一起来拜会凯西将军的多恩站在门口，偷偷胡思乱想。

　　身材中等的凯西将军，如同职业军人那样，时刻严以律己，几乎没有任何小肚子。他给不喜欢酒精的宙-杰克逊准将，亲手调制了一杯“mock cock”。

　　鸡尾酒杯边插的，不是一把纸质小中国伞，而是一架微型“黑鹰”直升机模型，加一枚圣诞树戒指。

　　“宙，我知道，你那里有不少有才华、可没机会的‘好小伙子’。”

　　宙准将抿了一口金色透明的液体，拿大手挑了一下圣诞树戒指背后的小开关。

　　那戒指立即亮起了红绿色闪光。

　　杰克逊准将比小威廉-乔治-凯西要高半个头，身材矫健地不像一个过了六十岁的老头。要不是头稍微秃了点，这位海军陆战队高官都可以去客串007。

　　他看了看多恩少校面无表情，却暗自发笑的蓝眼睛：

　　“去找个好小伙子。就在你的那些伙计们里！”

　　多恩少校立即立正了身体。他激动地手心都出汗了。

　　维克托中尉就在巴格达的驻军中。他都过了三十，还只是个中尉，如果再没机会往前一步，他的军旅生涯也只能结束在个卑微军衔上了。

　　于是，他马上推荐了保姆的儿子和自己幼年的玩伴。其中，还穿插着一丝南方旧庄园主对世代服务他们的仆人后代的责任感。

　　一年零七个月又十天后，维克托中尉和他的A小队奉命，去哈迪赛博物馆地宫找寻所罗门的指环。就在回程的大马路边，被活活打成了一堆肉泥。

　　虽然装甲车和尸体残骸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多恩赶去停尸房时，亲眼看见朋友的眼睛都被打成流星一样的碎片。那只救过自己的右手，只剩下了段红黑色的焦肉棒。

　　当中尉下葬时，他大儿子小乔里才六岁。黑色的小胖手握着一枝长柄白色玫瑰，懵懂地看着他母亲哭得连背都直不起来。

　　维克托中尉的母亲，老达姬，也是少校小时候的保姆，努力压住干瘪的嘴唇，低着眼睛。可是眼泪还是不停打黑面纱后的脸颊上，掉到曾经哺育过中尉和少校的胸脯上。

　　多恩少校也努力不去看她。

　　等他撤走覆盖在棺材上的国旗、交由殡葬人员往棺材上埋土时，老妇人突然瞬间缩小了。然后，她从后面，轻轻靠住自己的背，用带着哭腔的温柔口气，哀求他：

　　“孩子，看在主的面上，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里，多恩的湖蓝色眼睛被血充满了。

　　下一秒，他飞一样地从褐色外套下，拔出插在大腿根外侧口袋里的贝瑞塔M9手枪，指向了浮雕：“我开一枪，石先生都不介意的话，我保证把人留下给你。”

　　石总看了他一眼，拍拍比他还高点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