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ter陈现在虚弱得像张宣纸。他赶紧低头走开,装不认识王丽。
等和关系银行开完会,领导们加八人组也凯旋来归。他们就叫着律师行大合伙人刘女士,还有她的经理及助手,一起去吃饭。
分成两席,王丽在下席,她问右手边律师行的李经理,Peter陈的事情。
“啊,有这么个人?”
李经理先是扬起剃得干干净净的圆下巴,眯起小眼睛,然后才恍然大悟地睁开,说:“他啊?他最近来我们这里的。王总跟他很熟吗?”
“谈不上熟。”王丽笑笑,“我记得他原先在拍卖行挺好的,怎么来律师楼了呢?”
“鱼不过塘不肥。”律师楼经理赶紧给王丽,夹了一支、烧成深金色的脆皮鸡腿。
“之前,看他在拍卖行也挺受重视,工资应该挺高。”王丽还是不死心。
李经理就低头鼓起腮帮子,努力咀嚼,不再吭气。
王丽还想再找话题,又听见上席的律师行大合伙人刘律师问,香港分的领导以及八人组,什么时候去美国纽约路演。
“其实我们募7亿美元,真是不多。”袁博士气冲云霄地点点饭桌,“集团也是有宏大目标的!”
“是吗?我们就看好你们。”西装革履、全身闪亮的顾问们都一脸奉承。因为王丽公司他们募资越多,他们就有越多的服务费可拿。
袁博士端起酒杯,越说越兴奋:“我们接下来要在英国和美国开发房地产。还有东南亚,我们就是要辐射这个亚洲!我们……””
王丽觉得,他就差没说、要在月球上开发房地产。
但是,在座的中介们再一次发出赞叹声。
袁博士还想继续说,张总就站起来,拿一小玻璃樽的五粮液,接过了话题。一顿饭才算吃完。
不过,这个世界不乏奇迹。
王丽公司的公募债券,居然全发了出去,就是利息比原来设想的要高,差不多年化9%。各种相关发行服务费账单,也由袁博士手下、那位报销红底高跟鞋的美女亲自送来了。
她冷着脸,把一个塞的鼓鼓的牛皮纸大信封,扔在王丽的桌角上:
“报了。”
别看红底高跟鞋也扎着个马尾,人家的却是精心护养拉直、还修剪了的长发。年轻的瓜子小脸上,画着精致但妖媚的容妆。不认识的,还会误以为她是个网红。
王丽斜了一眼大信封叫涨开的口,全是各色发票单子。她只好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把信封倒过来。
埋在单子的,有一只小16开的白信封。
打开一看,里面有本以香港公司名义签的、高级服务式公寓酒店的合约。入住人的名字,根本不认识。
而且,合同也没有按照香港这边的法律,打上印花税的戳。
她忍不住问:“这是?麻烦……和我们说说这是招待的哪位领导,好下账用。”
红底高跟鞋两只深褐色的眼珠,就在金鱼眼白上,翻出个大白眼:
“你怎么那么多事?!都是公司的客人!”
说完,红底高跟鞋就“沓沓沓”地、快步走了出去。
王丽讨了个没趣。她讪讪地撑开白信封,发现里面还落下了几张上海来的增值税专用发票。
掏出来一看,左下角的“销售方”,显示是香港W酒店,地址也是它在九龙站附近的地址:奥斯汀路1号。
王丽把发票拿起来,对着光去看,纸质明显比她以前接触过的发票,薄了很多。
二维码下的机器编号,还让她想起前几天替袁博士报销的另外几张发票。她忙找出一张来看,发现号码真个和这些问题发票一模一样。
但那张单子的开票方却是“老城隍”。
一瞬间,王丽出汗了。因为机器编号是国税总局升级税控开票系统后,新增加的管控措施。通过那编号,就能查出开票的实际地点。两家公司的专票,基本不可能有同样的机器编号。
再说,在香港的W酒店,又怎么会开这种内地发票呢?
犹豫了一下,王丽小步奔到财务办公室里的复印扫描一体机前,把酒店合同,还有这些发票,都扫描了一遍。
才收起来它们,红底高跟鞋就回来了。她笑眯眯地敲敲王丽的电脑边:
“小王,袁博士叫。”
等王丽跟着红底高跟鞋,进到袁博士那间小会议室临时改的单人办公室,就看见他白脑门都发红了。
还没等她站进来,他就用上海口音男高音喊了一声:
“你怎么上的大学,连进门、要关门都不懂?”
王丽知道,高跟鞋八成来打了小报告。
“我听说你很闲,专打听公司的机密?!”博士大脑门上,几根稀疏的黄毛,也都在颤抖。
王丽则确认了一件事:合约和发票一样,都有猫腻。
不过,她猜不到红底高跟鞋害她的原因。这是因为袁博士那边,早有人托了他、来安插自家在香港上大学的孩子,很需要寻到由头、腾个岗位出来。
等袁博士骂完,又扔了一个咖色风琴档案袋给王丽:
“你!立即去趟这里,把文件送去。叫你吃闲饭!”
但地址是一间在元朗区的村屋,离着办公室很远。就是坐地铁,也要2到3个小时,才能跑个单趟。王丽接过文件袋,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发快递。
于是,她望了一下袁博士。
博士正拿起桌上的白色电话,本来就不深的褐色眼珠,对着王丽闪闪发光:
“我警告你!再不明白自己的岗位,我就叫你滚蛋!”
“那么……我去跟综合部考勤的同事先说一声,现在4点,下班前怕赶不回来,没法打卡……”王丽被骂的心有余悸。
“我这个级别的领导叫你做事,跟什么人说啊?你怕考勤出问题,回来后再打卡!你当公司为什么给你租房子?”
说着,袁博士拿粗短的食指指指门。
门还没关,王丽就听见他在背后,用上海口音大声嚷:
“老张,我这样级别的领导,该配什么样的助理呢?你给个文件嘛!什么留学生?!憨大!鸭缺西嘛!(上海话“傻瓜”)。”
王丽委屈地一把把文件袋甩在、大门口前台登记考勤的本子上。
咖色文件袋本来是栓着线的,没栓好,扯开了,文件散到了地上。她捡起来一看,是一套申请香港工作签证的资料。
申请人姓袁,两寸彩色照片上,男人的白脸看起,跟博士颇有相似处。
别看学历填的是“大专”,获得的职务却是“高级项目经理”,月工资5万7,是她的将近五倍。
等王丽跑腿回来,办公室里,已经一片漆黑。
她只觉得左眼皮和小腿肚子一起抽筋。
又静默了两分钟,她才摸出了那份服务式酒店公寓租赁合同,还有准备鱼目混珠的假发票。把它们倒扣着,放到了香港分领导的手提电脑上,还压上了旁边的无线鼠标。
这天晚上入睡后,那些喊她疯子的人,在梦里,居然被一头狮子赶开了。它毛色金黄,体型矫健,肌肉漂亮的,好像她在大英博物里,看到的亚述浮雕里的狮子。
但是它没有长鬃毛,明显是头母狮。
母狮朝王丽走过来,栗色的眼眸满是一股子的温柔。惹得王丽也把手伸向了它。
它靠上来,用两只粗壮的前爪搭住王丽的肩膀,好像舔幼崽那样,舔起她的头发。没等王丽来得及回应它的温柔,母狮就被一条黑灰色大鳄鱼拖下了水。
王丽立即尖叫着,朝远处逃去。她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叫她恶心得直反胃,坐在小床上干呕了十几分钟。直到第二天午饭时,听见袁博士在张总办公室里,对着那些东西、支吾了半天,才稍微感到好受点。
之后,服务式酒店公寓合同就撤了回去。
而那组W酒店的假发票,也是再一个星期、快下班时,张总才叫王丽过去领走。
袁博士塌着脖子,正坐在张总办公桌对面的黑椅子里。白腮帮上,满是亲热的谄笑:
“领导,林律师,就是千亿集团的卓总介绍的,说他有个熟人在深水埗做旧楼重建。”
张总则皱着猫眉,把发票递给王丽:“王,你拿个补预算的单子来,我签个字,先把这些报销了。”
然后,他才不温不火地看向袁博士:“我知道,邓总也说这个事。他说他跟林律师很熟。”
他说的邓总,是集团陆总亲自在香港招聘的一位本地领导。
人非常符合建筑行业的文化,挂一条小手指粗的金项链、连着个泰国佛牌。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有只满肉的翡翠戒指,镶着黄澄澄的24K金。
这话叫袁博士突然骂起娘来:“他熟?哇靠,我跟林律师干了整一箱马尔贝克(一种波尔多红酒),人家才分享的那个项目。”
(一呎=1/10平方米,是香港常用的房屋面积计算单位。)
这时,八人组也在财务办公室门口,讨论这个事情:
“才16000港元一呎!太赞了!”
“这么便宜?我去看过那个项目,以为要更贵呢?”
“唉,毕竟是要重盖到35层才有的平均成本!”
红底高跟鞋也抬高了几度声音。她回头看见王丽在忙着翻译,就“沓沓沓”走过去,把一叠资料搁在她桌角上:
“小王,你帮我扫描一下,不要拆钉子,就一页一页翻着扫。袁博士讨厌干活的人、为了图扫描方便,把文件弄的烂唧唧的。”
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可以随意呼喝比自己大几岁的人为“小王”,更不在乎自己的胡说、会浪费别人多少时间。
王丽看看资料上,叫“幸福大厦”的旧楼图片:
叫“们”们吹得跟豪宅一样的房子,原来只是一大长排五六层高的黄色旧楼,好像只鞋盒子横在一片超高层的大厦中,显得格外局促。
涂得五颜六色的墙身上,还有大片的黑色、或墨绿色的苔藓覆盖。
加上楼下又是流着臭水的垃圾站,看上去就像、几十年前老家的公共厕所一般。
香港的俩财务,外加过来办事的德里克看看这图片,都安静地走开了。因为他们知道,深水埗的医局街,在香港是怎么样的存在。
去那里一游,绝对让人有机会深临《古惑仔》电影场景。一群人拿着牛肉刀追砍一个人,也是能碰到的。
所以,那里虽然旧楼横生,却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十分扎手。
老张不愿意拿主意,因为总有责任,于是他让邓总挑头。
可没想到,老邓很快就跟对方达成了协议,要马上付1亿8的定金。
“再研究一下,还是稍微贵了一点……”张总不想由自己、在临时合作协议上签字。
邓总不高兴了,拿中指关节直扣桌子板:“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像这样的项目不是天天有!”
细瘦的财务总监才来不久,不是太清楚管理层的成分,冒失地插了句嘴:“人家说,这家人(合作方)好像是黑白两道都混的。”
“谁说的?叫他来找我!我都说定了!”老邓瞪圆了三角眼。
最后,他还搬出杀手锏:
“越南的资金,可以先用到这个项目上。这个项目再搞个基金,把钱转到越南上去,这样利润才能提高啊!”
人人都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
“谁叫你们给越南项目借了那么多钱,现在要白给利息,项目却不知道在哪里!”
一屋子的领导都咿咿呀呀起来,再没有人反对老邓。
银行关门前,1.8亿的定金,就存到了重建项目合作方的银行账户里。
傍晚,领导们、八人小组和秘书,也立即去和合作方应酬了。
他们才走,王丽的老江湖财务同事,就和另外几个本地同事,在财务室的最后一排,嘁嘁喳喳。末了,德里克还特别用普通话,说:
那栋旧楼隔壁,警察刚扫荡了三合会(“黑帮”)的一个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