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继续朝着关山洞医生和居鲁士的地方走去。
进到关这两个犯人的小牢房,里面弥漫着破烂因为潮湿烂透了的味道,阿苏用手遮住了鼻子。他站在看守神官和两个打手的前面,看着几乎不能动了的山洞医生和蹲在一边发抖的居鲁士。山洞医生眼里的光完全消失了,他看上去几乎是具已经死了很久的干尸。
“我听说您有话对我说。不知道您决心把那东西的秘密说出来了?可惜啊,王已经下旨把‘它’关进陵墓里去了。死人的秘密,其实也没什么价值了!真是辛苦您!”阿苏虚伪的笑着。他不知道,这话只能说明自己其实不过是个无知者。
医生艰难的喘息着,比起绿眼睛的阿苏,他知道光头神官姆瑟摄拉要的是什么。如同王的朋友埃及的阿杰赛特王子很早以前说过的,姆瑟摄拉是个不断靠着以秘术吸食活人灵魂而在世上游荡的东西。但是,却也因为他的能耐,和伊玛目历代神官通灵的能耐,使得伊玛目神庙在各国君王面前都得仰仗不少。这位可怕的存在,按照闲聊中大神官自己的话,他之所以离开锡瓦绿洲远赴亚述城,就是为了获得一个特殊的灵魂。
那时,山洞医生的女主人亚述的先皇后还活着,他也还不像现在这么衰老,但是却也一样寡言少语,他是所有埃及陪嫁到亚述的臣子中唯一不追问姆瑟摄拉大人“这特殊的灵魂是怎么样的特殊”的人。或者也正因为如此,大神官对医生,比对待其他人亲切、更爱和他聊天:
“我的主人曾经许诺我,获得这个灵魂,我们就会获得永生----”胖光头诱惑医生说。
大神官的主人?医生在心中思忖了一下,就是说的那些黑暗中的“邪恶神明”,比如二十二王朝的柏柏尔特人最尊崇的赛特神,那位主宰沙漠和风暴的鳄鱼头神明?伊玛目神庙崇奉的全都是有能力实现信众的愿望但邪恶的神祇。但是神官和信众们却只看重这些神明的力量,并简单的按照他们的力量决定崇拜他们的次序,完全不看他们到底有多么邪恶和恐怖。医生知道这是世人的一种实用主义态度,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实用主义者,所以他不打算批评大神官:
“那么,您为什么要告诉我?”医生整理着草药,扭头看了一眼大神官在黑暗里闪光的胸饰,问。
“因为您将是我收割这个宝贵灵魂的铲子。”大神官笑眯眯的说,“您要亲手照料他,直到那天到来。您可以分享我们的生命,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
“------”山洞医生白了大神官一眼,决定不搭理这疯言疯语。
大神官于是绕到医生的桌子前面,用手拨拉他的草药:“改信了至高神的阿德阿大神官、伊士塔尔神庙的总祭司和您三位,不都曾经听到过一个有趣的预言吗?”
医生大惊失色,他的耳边回响起这个预言并不隐秘的开始部分:
“看那,神将把他的仆人,就是他用来惩罚列国的仆人,如出生的婴儿带到我王的御座前。那位高贵者将倾覆全地,把两条大河的王冠并尼罗河的王冠都戴在头上,他如今的治世要被称为黄金时代。然后至高的神要让他在人眼中由尊贵降卑,然后再复归荣耀,直到他见神的日子-----”
后面的部分,无论过去多少时间,回想起来都让他浑身战栗:
“这显赫的王,就是那吞吃了分别善恶之果实者的苗裔,穿过这世界与那世界之间;既得了永恒生命,就可以永远不死,又可以倾听读懂人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灵魂。后世要称为他为服役的灵中第四位,因他手中是这世上的战争、饥荒和瘟疫。至高者将这权柄交在他手中,并呼唤他为‘*******’,必死凡人中无得呼唤他的名字------”
医生赶紧岔开自己的记忆。他虽然全身冰冷,但是服侍宫廷的经历,让他很快就克制了颤抖,继续拨弄草药。
光头胖子的秃脑瓜在黑暗中、映着微弱的天光,开始发亮:“这个秘密里有一个极其隐秘的、不可以为凡人知道的名字。只要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真正意思,就会知道那传说中同时拥有分别善恶和永生不死的结合地在哪里。找到的,就会吞噬它,以获得无比的力量。”
说着,大神官把眼睛从草药上抬了起来,观察着医生从容的脸和僵硬的后背,露出了笑容:“与其说告诉你们这预言,是那位至高者的先知对你们三个的祝福,倒不如说是诅咒。听见这预言的,难道不都挠心挠肺、挖空心思的想要凭着它脱离死籍吗?而且这种焦虑只会随着每一天的过去,而变得愈加强烈,因为怎么都是离着死亡的大门越来越近。”
“--------”医生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是他整理草药的手却停了下来,并微微发抖。
“别觉得不好意思。在您出生以前,就不断有大君王要获得这份力量。凡人叫它的附着体为‘所罗门王的指环’!将来,您必要背叛诺言,用它去诅咒你发过誓要保护的。”大神官拍拍医生的后背,“不过,在我们则不同!只要您肯让我们来分担这个秘密,我们就会愿意让您永远分享我们的生命,不必见识死亡的恐惧-----”
那个时候,医生打心底里还不真的相信这预言,以为不过是段修辞过于壮丽、以至于让自己战抖的史诗传说。即使到他打伊玛目神殿的鳄鱼池边救起这个生在亚述王座前、由亚哈谢舍命捞上来的孩子,医生的心里也没有太活动。可是,这个孩子的种种机遇,偏偏又总是显为神特别赐给他照料的人。于是,山洞医生开始会时不时记这预言中的鳞爪。可宫廷医生的职业又叫他看足了人间的冷暖,非要把自己硬生生逼成个没有血泪的利己人士。这种职业惯性让他忍不住以为亚哈谢、还有小神殿里那个王的养父,以及所有爱过王的人,也都是因为也疑心这个传言,才把这个流落异乡的娃娃当成心头的宝儿。因此,当亚哈谢被亚述的亡国之君毒死、王伤心得醒不过来的时候,医生可以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怀疑当成真事,安插在亚哈谢头上:
“您就是那必要戴上两条大河皇冠的君王!这个奴隶是因为知道您的天命,才乐意照顾您直到如今。现在是求仁得仁。只是运气不好,在您能报答他以前就死了。这是他的气数,与您并没有关系。”
虽然王因为这个谎言,从痛苦中苏醒过来,但是山洞医生却在往后的日子里看得出,这个接着预言的边边角角编的瞎话吞噬着王的灵魂。所以大神官每每故意来向他打听“王的秘密是什么”,这话都是在拷打医生的心。王现在发了疯,成了压垮老头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山洞医生觉得自己正是把他害成这样的始作俑者。
医生在临终前仍旧被记忆折磨着,他渴望得到宽恕而不可得,于是他愈加恐惧死亡。他努力回忆自己做过的好事,却最多只能记起自己一直在用“王也知道这个秘密”诱惑伊玛目大神官。(医生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神官才不惜几次“埋伏”/救助幼年的王,就是为了窥伺他的灵魂,从中获得秘密!)
老头子医生只觉得眼前开始模糊,光正一点一点的散去,大概是死亡的黑夜终于在他眼前张开了翅膀。可是,他还没有获得王的宽恕,他的良心和灵魂都不得安宁,他不能去死啊。不能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开始支配了医生的大脑,他想不出别的了。本能的,他想对阿苏说出实话,换取大神官所谓的生命。所以,这一刻对医生来说变得非常特殊,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舌头会抖出什么音来。或者再等一刻,自己也会因为求生欲,把这个秘密和盘托出?!
忽然居鲁士伸出双臂抱住了自己的脖子,那体温好像他把还是个小婴儿的王,从亚哈谢的筐子里掏出来时体会到的拥抱,又好像是王特别打发来陪他作伴的居鲁士像个小狗一样的喋喋不休。温暖从老头子临终的喘息中流过,慢慢的拂去了罪恶感的苦涩,把垂死者吻醒了。死灰慢慢褪去,女主人的笑靥、阿伊女官、亚哈谢、撒以马那、阿萨加百利、甚至巴比伦王太后的脸都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最后是王上自己,却混着大胡子的脸,好像回过头来看着他。不是怨恨,恐惧,而是憨傻的微笑甚至带着一点不知所措。大胡子那个好像感冒了的、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浮现在医生的耳边:
“无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宽恕---您。”
医生微微张开了嘴,他知道必须先下手为强,不单是对伊玛目那恐怖的姆瑟摄拉大神官,更是对他自己。
“我…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老头成功的诱惑了绿眼睛的毒蛇。阿苏马上联系到的是他自己个人的需求。
对阿苏而言,只有自己的权势和美貌,才要紧。再说,王已经疯了,还被关进陵墓等死,那么当年老头医生为了把还是个孩子、得了失心疯的王从痛苦中唤醒所说的话,还有什么要紧?阿苏不明白邪恶的光头大神官为什么要打听这样的无聊事。所以,面对着快死的山洞医生,还是获得自己的妙药更紧要!
“您真是好人啊,不知道您想交换什么?”
“……”
山洞医生倒了一口气,含糊的呜呜着:“请----您-----把这个孩子放走,他与整件事没有关系。”
“这样要紧的时候,您居然会顾惜他的生命,莫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是下一个有天命的人吗?”阿苏笑嘻嘻的揭发山洞医生说:“可惜,就算居鲁士是神指着名字、预言要成为大君王的人,您都不会亲眼得见了。所以,何必呢?”
“……”老头没有再说话,像是在默认阿苏的话,这叫他更加得意。
“好吧?我也是个祭司,怎么能不看看神的面子呢?看守神官,今晚是个满月,我已经下令叫人把水闸都打开了。很快这里就会充满了神圣的幼发拉底河水。你把这小东西带出去,让他通过流水游到外面去。如果他真的是神所许诺的伟大王子,自然就会活命。不然,死了也是神的旨意。”阿苏假正经的说,又对看守神官眨了眨他的绿眼睛。
“……”
山洞医生开始倒气倒的厉害了,居鲁士抱住他痛哭起来。但是看守神官却一把把他从山洞医生身上扯下来,拖出了关他们的小洞。等他们的脚步远了,阿苏才扭头看着山洞医生:“我需要的东西在哪里?”
“……”
山洞医生完全说不出话了,他用枯干的眼睛微微斜了一下床脚边墙洞里一个横着塞的罐子。这罐子的另一头,就是大胡子和土匪头曾经寄居的那间密室,现在里面已经塞满了医生准备送给阿苏的礼物,自然中间的那道门也封死了。
阿苏叫打手过去打开罐子口看看。
“大人,里面都是些黑乎乎的虫子。”打手过去检查了一下,都吓了一跳,声音开始发颤。
阿苏笑了,那张美丽的脸像魔鬼一样吓人,因为他决心做一次好事。他取下自己的头巾想要捂住山洞医生的脸,却发现这个老东西很是时候停止了呼吸。他有些不相信,把头附在老头子干枯的胸口听了一下,确定他确实死了。
“死的真是时候。”绿眼睛的宦官朝老头的脸吐了一口唾沫,接着他听见了两个打手的尖叫:“大人…大人…”
“怎么了?”阿苏不耐烦的回过头。他也吓坏了,那罐子口里,不断涌出一只只大人拳头那么大的黑甲虫来。
“快堵上那个罐子!”阿苏大叫着指挥他的手下,自己却想夺路而逃。但是罐子口早就堵不住了,甲虫爬满了两个打手!他们起先还挣扎,一小会就倒在地上嚎叫起来。阿苏舒踩着自己的头巾,勉强想去打开关医生他们的那扇门,却发现门在外面被反锁住了。
绿眼睛的宦官急的大喊:“混蛋,谁在外面!快放我出去!”
接着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腿,他马上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我---哎呀---放开---放开--”
外面看押居鲁士的神官听见这声音才松了口气,放开了已经是个少年的居鲁士的肩膀。
“他们怎么了?医生大人怎么了?”居鲁士本能的想跑回去救老医生,却被神官一把扯住了。
“大人说,一定要把您送出去!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说着,看守神官哽咽起来。他拖住居鲁士,把他强行扯出了地宫。
等神官把居鲁士扯上了小山岗,居鲁士看见:巴比伦城通明的灯火,几乎把天上的星星都照的快看不见了。那火柱一样的观天塔神庙耸入云霄,好像是天梯一样。
曾经庇护他的伟大君王被一个癞皮狗一样的东西取代了,还被活活的关进了陵墓里。这件事和眼前的景象彻底改变了居鲁士对世界的看法。曾经这壮观的美丽,今夜在他眼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好像开始腐烂的果子。居鲁士觉得他才是真的理解王的想法的人!其他的人不过是些庸碌的东西!因此他有义务匡正天下!这么一想,少年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自己才是继承伟大君王志向的人,因此,自己才是王真正的继承人!
居鲁士擦擦满是鼻涕眼泪的脸,看看雄伟的巴比伦,下定决心有一天一定重返这里、并戴上巴比伦的王冠。然后,他爬上看守神官牵着的骡子,跟他往边境去了。
另外一边,有人把王下令将人形牛关进陵墓的事情报告给了朱木齐。这位无论发生何事都把自己打扮的风度翩翩的大臣,第一次耷拉下了脑袋。他没有说话,只是叫人去把他最喜欢的一片亚述叙事诗泥版书找了出来,然后静静的看着眼前跳动的灯芯火苗。
“大人----”
“还有什么事?”朱木齐擦拭着泥板书,小声问管家。
“大人,王刚才叫人套了车,亲自去了封上的陵墓门口。”管家小心的靠近权臣说。
“他都带了谁?”
“好像说是就带了一队十二个随从,您看,是不是要找人去保护陛下?”
朱木齐抬起手来制止了:“不要说出去,我们不知道王出宫的事情。”
说着,他把书又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直起了腰,心里燃起少许希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今晚的事情证明那波王子也能成为一个明君,或者今晚的事情能帮助那波王子,像诸位先王一样,成为天上划过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