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总是很难明白的。

　　早上，王丽还替她的领导李琳，风光地参加了江川建工全集团财务总监大会。可下午才拿了体检报告，风向又都改变了。

　　李琳穿着一身精致咖啡色连衣裙，戴着一条圆滚滚的金珠项链，坐在总会办公室深褐色的办公桌后。

　　她连头都没抬，冷冷地说：“小王，你没通过集团竞岗，没你岗了。”

　　可，三角眼的余光，明显还是扫到了黑胖下属。

　　因为王丽扎歪了的马尾，在右耳边散下毛葱葱的一绺。配上撑得鼓鼓的白黑印花人造棉裙，说她是个民工家属，都比说她是个留过洋的会计，更叫人信服。

　　“可……李总，您不是说，我平时表现不错么？”

　　王丽的左眼皮抖了起来。两个半小时前，集团18楼大会议室里的风光，似乎还在眼前。

　　大得像个小礼堂的房间里，正对着紫红色双扇大门的，是围着同色实木长桌两边的十五位子集团总会计师。

　　他们身后，挨着东西粉墙，坐着集团总部财务中心数得上名的几位经理。

　　白黑相间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反射出男人精致的西裤皮鞋，还有三五个女人的纤巧鞋跟。

　　集团财务总监，也是集团联席副总裁邓总，最后一个进来。看见王丽也坐在挨着墙的黑色小椅子下手，就朝她招招手：

　　“国际事业部的小王，是吧？”

　　王丽猜，细瘦白净的邓总可能就是因为她这体型，才记住了自己。她赶紧站起来，还下意识地往后一靠，就撞到了墙上。

　　邓总却指指大会议桌长边正中、他右手边的空位：“过来坐。”

　　那本是给子集团最有面子的总会计师坐的。但是，邓总笑得细眼角都眯了上去，让王丽觉得不像是客套，但又过于亲切。

　　接着，长桌两侧、坐得乌乌压压的领导们，也都对她弯起了嘴角。

　　这一幕好眼熟啊。

　　王丽努力地回想，这些人的白牙，居然跟一直做的怪梦里、那些家伙们，重合了。

　　等她使劲推辞，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坐在各位财务总儿中间，还听见心脏在耳鼓边“噗通噗通”。以至于第二分公司和第八分公司，为了谁欠了谁，大发狮吼功时，她连一个字儿，都没入脑。

　　这时，有人在桌子下拽拽她的右口袋角。接着，一支当时最时兴的苹果6手机，被一只白滑的胖手，推到了她手边。

　　右边坐的，是路桥分的张总会计，一个四十五岁往上的细腿丰胸美魔女。她捂着涂成大红色两条线的薄唇，耳语：

　　“王，这是区政府后面、新开盘的公寓，商住两用。人家抵给咱们的，员工有优惠……”

　　“谢谢张姐。”

　　王丽赶紧小声回应。

　　她没想到，张总会居然还记着自己想买房的事。虽然她曾帮路桥去讨过债，但她只是个没有职级的小会计。就是帮忙时，张总会也并没有对自己，显出多大的热情来。

　　“中午在集团吃了饭再回。这两天，美国公司的代表团又来了，集团食堂的伙食可好了。”

　　白皮嫩肉的张总会，又加了半句。

　　除了路桥子集团本来就是集团一把手的嫡系外，张总会的丈夫还是集团人力资源老总的旧部下。夫妻俩在集团里，是出了名的消息灵通。

　　王丽眨眨眼。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好事，都有了解：之前她就听见同事在嘁喳，一家叫“千亿”的美国上市公司，派人来集团总部参观，考虑要投资他们。

　　“要是真成了，集团大领导们过去美国，国际部肯定得选派人跟着。”

　　去英国留过学的自己，英语最好，很有可能入选。

　　至于华尔街那边怎么肯屈就他们这家改制建筑公司，听消息灵通人士说，居然是大牛背后的资本方，来他们这座三线城市寻亲，顺便发现了他们江川建工。

　　于是，午饭时，王丽问专门过来和她同桌吃的张总会：

　　“张姐，咱们江川市还有飞虎队老兵家属？”

　　张总会正用牙签，挑红烧大虾里没弄干净的虾肠。灰色的细线给拽出来，又在关键时刻断成两截。路桥财务总的眉头，都鼓出了个粉红色的大疙瘩。

　　听见王丽问，她才松开眉头，露出白胖狐狸笑脸：

　　“哪啊？听说人家是犹太裔美国人。几百年前，老祖宗的兄弟来了咱这里开分公司……嘻嘻。”

　　王丽先是一愣，旋即明白：对方还不忘打趣国际部要去叙利亚开新公司的糗事。因为抓不到壮丁，弄得自己的领导都来不了、开半年财务工作会。

　　她忙傻笑起来。

　　张总会则把小心扒好的肉红色大虾，放在王丽的不锈钢餐盘边：

　　“小王，你张姐看好你。”

　　这话还犹言在耳，自己却要下岗了。

　　“可……你在竞岗考试里，连集团的宗旨和愿景都没答出来！”

　　李琳说着，摸唦了一下、脖子上那条金珠项链。每颗珠子都有成年男人的拇指肚大，圆滚滚的，亮得照了一串王丽的脸孔。

　　所谓“竞岗”，即公司搞的定期轮岗考试，分专业和企业文化两个部分。实则是为了不用支付赔偿金，随时解雇领导想撵的员工。

　　“李总，不……不是！是集团要数据，您叫我们加班出表！而且您之前又叫我……帮路桥公司，把南平集团欠的帐收回来，所以还没有时间去背……”

　　上司却打断了她：“你也别紧张，我和领导们商量了，叙利亚分公司有岗位给你。”

　　“叙利亚？”

　　王丽看看李琳染成深咖啡色的齐耳花头，真想扑上去咬她。两个月前，公司刚传说要去那边开新点时，也是这个中年妇女信誓旦旦地说：

　　“那边那么不安全，肯定叫谁去，最后一个才会想到你……”

　　眼下，这个戏精却又讲出了另一番道理：

　　“叙利亚分，是集团要和‘千亿’合作的大项目。你可得知道，千亿那样的全球500强，对咱们集团未来的发展，有多重要！派你去，是领导们信任你。”

　　说着，她更提高了嗓门，确保她屋外、财务大办公室里的人都能听见：

　　“王，你回去准备准备。把你的手提电脑给张骆。他老用台式机，不方便。明天就不用来办公室了，先去劳务中心坐着，办好手续就走。”

　　王丽这才相信，近来第三条传闻也是真的：一直觊觎自己岗位的张骆，向李琳进贡了条十几万的“货”。

　　她只好硬梗着脑袋，退回外面大办公室尽头、自己的座位。

　　一路上，同事们都低着头。哪怕是平时关系很好的，也在她走过的一瞬间，弯下腰，假装看一份内部报纸。

　　上面登着一张彩色照片，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集团领导正跟一位高鼻子深眼睛、白皮肤的胖大叔，亲切握手。

　　在她座位前面斜左手的张骆，还发出一阵低低的窃笑。

　　“嘿嘿嘿！”

　　然后，这个30几岁、豆芽身形的男会计，就站起来，对隔着一块挡板、负责复核凭证的老王，展示了一下他的手机：

　　“活该！就该炸死他！”

　　说着，他特地扭头瞟了王丽一眼：“美国人又在伊拉克靠近叙利亚那边，炸死了。”

　　老王看着张骆微秃的大脑壳，和那对贼溜溜的小黑豆眼睛，余光飞速扫了王丽的脸一下，就把屏幕专门朝王丽伸了伸：

　　“这十几个美国兵不是死了几个月了吗？怎么现在才登？”

　　新闻附的画面是，几辆沙色迷彩悍马装甲车趴在一条铁灰色土路边，冒着一团一团的黑色浓烟。

　　出纳大姐则扭过干黄的瘦脸，小声嘟囔：“啊，美国那么厉害，都挡不住土炸弹啊？！唉……出去了，真得小心。”

　　很快，国际事业本部董事长廖总，就在江川建工集团领导层的例会上，汇报了叙利亚分的筹备事宜。

　　更气派的26楼大会议室，是集团总裁们专用的，以真红木家具和黑皮老板高背椅为主角。

　　分坐会议桌长边两头的领导，一多半是子集团的一把手们。他们听见国际部派出那头大龄未婚“貔貅”、去谁也不想去的叙利亚，不免瞟向王丽的履历和体检报告：

　　“这个王丽呀，我有印象。上次路桥公司处理南平公司的事，就办得不错。”

　　“是呀，是个海归，会英语和法语。去了那边，能派上大用场。”路桥公司的夏总也附和起来。

　　“去叙利亚分公司……其实有点大材小用了。”

　　集团人力部的老总，忽然转了调，弄得同僚们有些惊慌，因为他一向是江川集团一把手陆总的喉舌。

　　大家忍不住看向“老板”。

　　陆总是个不苟言笑、身形高大的中年人，发际线严重后退，显示出他的智慧来。他坐在红木长桌、面向门口方向的正中。没有表情地看看环绕他的董事局成员们，一锤定音：

　　“叫她去叙利亚分，不如先叫她去香港公司，协助做‘太平洋’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