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刚到劳务中心，就看见国际部的人力头儿，还有她那戴金珠项链的上司，一早就来迎接她。

　　“王！”

　　两位女领导都像5月的春风一样，弄得劳务中心也个个，对王丽十分亲切。

　　“集团通知说，叫你去香港！”

　　“我？香港？”

　　要知道香港子公司是全集团的香饽饽。王丽不明白，自己都要被发配叙利亚了，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轮到她呢？！

　　“可是，我没有港澳通行证……”

　　“没事，我跟劳务中心说，找人帮你去办加急。你这就去集团，陆主席要见你呢！”人力领导拍着王丽的厚膀子，张开画出来的血盆，爽朗地笑起来。

　　结果，下班前，劳务中心把王丽交的办证文件，都退了回来。

　　牛皮公文袋里，唯一多出来，只有一张A4打印纸打出来的、去菲律宾的机票行程单。

　　毕竟劳务中心找来的能人，也不能把三到五天的加急流程，缩短到半天。

　　可集团领导又定了行程。按着江川建工的文化，王丽只好硬着头皮，靠“假过境”，进了香港。

　　大概因为做贼心虚，所以从落马洲口岸进入香港时，她也不敢出声，只能按要求，一边使劲拍打肚皮，一边单着脚，在入境处闸口前足足跳了五分钟。为的是证明自己没有怀孕。

　　等香港分公司的秘书李春，把她领出西湾河地铁站，她才有机会打量一下、这座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国际大都会。

　　可惜，土灰色的大街，只是细细的四车道。

　　路两边的房子，也都是70-80年代那种有棱有角的水泥墩子，配上浅灰色的天空，王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起初，她以为，只是进了老旧写字楼，叫迎面猛吹的冷气，特别是那股子霉味，刺激到了鼻粘膜。但，香港子公司着实吓了她一跳。

　　从寒酸的单扇玻璃门进去，走到走廊尽头，不过只有100平米。这么狭小的空间里，却用豆绿色铝制隔断，密密麻麻地间开三四十个座位。她一扭头，发现，甚至连走廊门后，也坐了人。

　　年轻的秘书李春赶紧解释：“香港寸土寸金。”

　　然后，他就低下了潮州人特有的精明眼神。

　　等王丽走进香港分一把手的办公室，张总都忍不住把身体向椅背上靠了靠：

　　“集团派你来，介绍我们项目的事情了吗？”

　　张总是个典型的北方大叔，1米8的大个儿。虽然老寿星般的长眉毛前，戴着斯文的金边眼镜，搭着休闲款白衬衣，但是建筑队包工头的气质，还是从黑黑的眉毛间，以及虎虎的眼神里，呼之欲出。

　　即便如此，他也没想到，集团会打发个看起来适合搬砖、强过搬数的大嫚，来香港做会计。

　　王丽踩着脚下的粗跟黑高跟鞋，加一套便宜黑西装，简直和他一个身板了。

　　“没有。”

　　张总迅速低下眼皮：“这个太平洋项目呢，是跟XXX拍卖行合作的。”

　　他没有介绍这家拍卖行。因为，XXX拍卖行乃是人人都听过的财富管道。即使是王丽也知道，这家拍卖行在世界各地大大有名，专门做古董和艺术品交易。

　　不过，江川建工，是靠服务于石油行业的基建工程起家的。说得俗一点，就是挖管道的。王丽不明白，他们怎么跟卖艺术品的拍卖行，挂起钩来。

　　张总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

　　“你也知道，我们在叙利亚的分公司，正在扩大业务……”

　　王丽的腮帮子忽然收紧了，她没想到，集团在战火纷飞的地方设新公司，真是想发发战争小财？他们可是一家省属企业改制出来的正规公司啊。

　　张总则把寿眉眉脚吊成60度：“集团是很器重你的”。

　　王丽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是这句，好吧。

　　不过，公司真正的企业文化是不养闲人。她在香港接手的第一份工作，是负责搬大桶水、复印、扫描和英文翻译，虽然她的正职是财务。

　　好在香港本地的同事，面上倒还温和。到的第二天，又是个周五。下班后，他们特别带她去吃香港的点心。

　　广式点心，如虾饺，叉烧肉粉肠，蟹子猪肉烧卖，叉烧包等等，包的都是肉！

　　青菜只有一样，就是白灼菜心。青葱一点绿，在一大片白茫茫、肉乎乎的笼屉里，显得精致稀缺。

　　这非常称王丽这个食肉动物的意。

　　只可惜，她虽然精通四国语言，却听不懂广东话，只有傻呵呵地对着四位同事、做各种温柔的微笑。

　　今天领头的是香港分的综合部主任，英文名叫德里克，显得多少有些失望。

　　他是个瘦高中年男，因为父亲当年从厦门偷渡来香港，能说一口不太中用的普通话，就自告奋勇当了王丽的翻译，负责告诉她各种点心名称、和同事们间或问她的问题。

　　话题不外乎是集团在大陆干什么之类的。

　　快要吃完的时候，王丽也逮到机会，问：“这‘太平洋’项目是做什么的呢？”

　　德里克呲着牙，取下大框眼镜，像要检查镜片的灰尘。其他同事看看他，又看看王丽。

　　王丽再问：“那么，我们在香港做什么呢？”

　　瘦高综合部主任把眼镜戴回去，大家就埋头吃起来盘子里的边边角角。

　　等结账出了饭店，对着一条街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广告灯箱，德里克看看本地同事基本都走光了，才用非常难懂的普通话，小声说：

　　“我们是家建筑公司，不过一直没有揽到工程……听说，可能会啪住别人一起开发楼盘……”

　　他这么说，倒是为王丽解释了个困惑：最近领导叫她翻译的资料，基本都是关于那家叫“千亿集团”的财务报告和业务前瞻资料。

　　原来，这家号称全球500强的美国上市公司，是一家国际性房地产集团，虽然是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公司，总部却位于香港。

　　更有趣的是，它的实际控制人叫石致广，是个出生于山西祁县的中国人。不是什么美籍犹太人。该集团的主要收入来源，也多聚焦大中华地区。

　　王丽给领导送材料的时候，还听见，香港子公司也在努力跟它套近乎。

　　她忍不住向李春打听，太平洋项目跟大财团的关系。

　　李春的头发修剪得很精致，也很香港地打满了发泥，根根树立。这增加了小哥的高度，让南方人的中等身材，向上拔高了两寸。他耷拉着眼皮，一边刷手机，一边温吞吞地答非所问：

　　“王姐，你肯定听说了，XXX拍卖行。就是他们介绍公司认识千亿的。”

　　“他们介绍的，不是‘太平洋’这个项目？我在集团的时候，听说是千亿是来江川寻亲，顺便认识集团的呀？”

　　王丽看着李春的白面皮，深挖消息。

　　李春在黑色大方框眼镜后，飞快扫了她一眼，不再接茬。

　　下午，张总叫了王丽过去：“王，听李春说，你来香港的时候，叫海关给为难了一下？”

　　“领导，听这边同事说……现在，香港对孕龄妇女管得挺严，我又假装游客，所以给抓了个正着，哈哈。”

　　张总把案头放的资料，向王丽的方向推了推：

　　“李春还说，你工作签证要办下来，得俩月。这段时间，要每七天离开香港一次？”

　　“是……”王丽嗅到气味有些异常。

　　一把手又拿过苹果电话扫了一眼：

　　“反正你也没事，不如先飞趟迪拜。拍卖行那边和李春说，他们有个事，需要公司派个人帮帮忙。再说，中国人过去也不用签证……”

　　王丽刚要问去那边做什么，张总就递过一张印着大红色logo的名片：

　　“拍卖行那边……这个叫Peter陈的小孩会来接你。你就帮他们翻译翻译。”

　　第二天，六点半早班机在迪拜国际机场落地后没多久，王丽穿行在这座机场的白亮大灯下。

　　旅行的疲劳，让她有点头晕。

　　再加上，水晶盒子般剔透的奢侈货铺面，还有奶油色的大理石地板，晃着自己和其他路人的倒影。而脑袋顶上，又直接透视上面的全四层。

　　王丽觉得，脚下已经找不到平衡了。

　　好在迪拜机场很贴心地、为旅客设置了藏青色皮质大躺椅，她赶紧坐下来，顺便整理一下脑子。

　　“拍卖行应该有自己的人可以翻译吧？叫我来到底是干啥？”

　　可想了快三个钟头，也没看见有人来接自己。

　　这时，跟她一起在抵达区躺椅上着急的，还有一个个子高大的墨西哥女人。

　　这个女人戴着占了三分之一张脸的大墨镜，利落地盘着深褐色的长发，搭着一条红彤彤的大丝巾，手里正“啪啦啪啦啪啦”地、朝脚边12寸铁灰色旅行箱上，敲打一本书。

　　王丽注意到，这是一本西班牙语版的《周易与股市》，很厚很新，封面上缠的湖蓝色宣传封条都还在。箱子也很新，铝合金拉杆上有个好像商标的暗花，图案是一头大鸟正和一头野兽打架。

　　看王丽瞧过来，女人才停下手，尴尬地笑了笑。

　　王丽也赶紧笑笑，用西班牙语搭讪问，她喜欢中国神秘文化吗？

　　“呃？”女人扯下宣传封条，把封面下扉页上的作者介绍页，拿给王丽看了一眼：

　　“我是等这个作者……陈先生。他曾经预测过很多大事……还帮助找回了阿勒颇国家博物馆的人首蝎尾像。你知道，投资也是需要这些。里昂风水指数，你听说过么？”

　　王丽没听说过，只有岔开话题：“呃……人首蝎尾像？那是什么？“

　　女人压低了声音：“叙利亚国宝。”

　　按墨西哥姐姐的说法，这座黑石头圆雕，因为描绘了灭世天使的模样，叙利亚政权军要毁掉它。而叙利亚自由军为了抢救民族精髓，派出马雷特努曼烈士旅，地毯式地去搜。

　　“2000多个士兵找了8个多月，都没找到。后来，陈先生用周易一算，不到五分钟就写出个方位。人过去一挖，第一铲子土就挖到了它出来。”

　　王丽的嘴做了个O型，忍不住也朝作者的模样望去。

　　这时，就听见背后一个年轻男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您……好，我是……陈。”

　　等王丽回头，就看见一个最多1.7出头的东亚男人站在身后。

　　他看起来不到30岁，腰身单薄，皮肤白皙。和李春一样，也打着发泥，衬衣皮鞋考究得活像半泽直树里的日本银行家们，就是不像那本大部头书里的僵尸人作者。

　　说着，小年轻还往随身赭石色小包里翻腾了几下，摸出一张印着拍卖行深红色logo的白色名片，就要递给已经冲到他跟前的墨西哥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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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马雷特努曼烈士旅属于叙利亚自由军，曾驻扎在叙利亚伊德利布南部的马雷特努曼博物馆。并未进入阿勒颇博物馆。这一段话是墨西哥女人的以讹传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