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述帝国的旧都亚述城附近,横亘着底格里斯河的支流落霞溪。
这条小河的边上,有一处很小的村子里。
村子的尽头,是一处神殿的残垣。
这神殿,原本是亚述帝国先王萨尔玛那萨尔三世(公元前853年-前824年)信奉并献给一位不知名神的神殿。
从前并不小,但是随着信奉这位不知名神的亚述王们先后过世,再也没有大人物来上过香火。
神殿的土地被周围的贵族侵吞,神官们纷纷离开,现在只剩那个幻影中、叫尼布的小孩的父亲、亚米阿德一个人。
他手里有的所有资产,除了这处快要坍塌了的小神殿内廊外,就只有他的以色列族奴隶亚哈谢而已。
唯一的生计,就是替大神庙和大贵族们抄写文书。
这一天,一个十分高大的年轻男人、骑着一匹同样高大的黑马路过。他远远的听见一个孩子的大声哭喊:
“放开他,放开亚哈谢!你们这群混蛋……”
越过小神殿外塌了一半的土墙,就看见一群家丁打扮的人,正把一个几乎被扯烂了衣服的奴仆往一辆驴车上拖。
早先在幻象中那个变成了西瓜种一样的小孩,又定格在了五六岁。
他穿着那身破皮子衣服,在人堆中间拱来拱去,撕扯着。
“你再敢过来就杀死你!”差役中为首的一个大胡子一边抽动着鞭子,一边大声的呵斥:“别以为你是神官的孩子,我们就会怕你!那个老混球神官,我们都不会放在眼里。”
“现在上河镇领主家的管家正在收你们村子北头的公用地,都没有谁敢放一声屁!”
“就是啊,我刚才看见村长他们都围在那里,好像一群羊,只知道咩咩叫!”
差役们得意的附和着,好像强夺村子里供小民活命的公用地,是一件多么叫人高兴的事情一样。
在场的,除了抢人的差役、被抢的奴隶、神官的小儿子尼布外,就只有几个小孩躲在塌了的土墙下。
等大胡子的鞭子刚停下来,一个比尼布大两三岁、叫阿卡德的的男孩,从土墙后面的孩子堆里蹿出来,抱住了尼布:
“大人,大人,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可大胡子却上来扯尼布的领子,却哎呀一声大叫起来:
“兔崽子,你敢咬我!”
说着,他就用两只手狠狠的掐住了尼布的脖子,让他的身体悬着半空,拼命的蹬起两条小腿来。
亚哈谢被人绑住双手和双脚,并塞住了嘴,想喊叫却喊不出来。
他急的用身体撞着按住他的差役。
阿卡德唯有跳起来去够尼布,却偏偏撞在提着尼布的大胡子差役的下身上。
头目扔开尼布,一边咒骂,一边疼的弯下了腰。
他周围的两个手下抽出了雪亮的刀。
骑在大黑马上的男人也过来了:“唉,你们几个!把刀收起来!”
奴隶家丁们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却十分强壮的亚述男人,又骑在一匹高高的、不断撩着蹄子的黑马背上,有些胆怯。
他们惶惑地看着弯着腰哼哼的头目,忘了按住还在挣扎的奴隶。
驴车上的亚哈谢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咚的一声响。
“你……”
家丁头目直起腰,也害怕了。
对方的手臂一看就是拿剑拿惯了的,而且样子看来也不是一般的老百姓。
他不敢造次,连说话也斯文了起来:
“这位大人,我们是楠楠特大人的奴隶,是奉命带神官家的奴隶亚哈谢回去的,您是……?”
“楠楠特?他是谁?”
家丁的头目叫这无知的回答一激、又有了勇气:
“你连我们大人都不知道?那么你又是谁!”
“你们大白天就来绑别人家的奴隶,到底是想干什么!”
男子从腰间拔出了刀,丢在地上。
家丁都有些愕然,不知道这个人干嘛要卸了自己的武器。
“我们大人跟老神官说要买下这个奴隶,但是老头子却不同意。大人叫我们来把这个奴隶带回去!”
为首的家丁指指、不远处地上扔着的一个装钱的袋子。
“小子,把那包钱拿过来。”
年轻男子对一个躲在廊下的孩子喊道。
那个孩子吓得直摇头。
阿卡德马上从地上爬起来,去捡了钱包,递到了管闲事的男人、那又修长又长着毛的大手里。
“你可不要管闲事!”
胡子差役看着对方阴沉的眼睛,像一只打不过的狗,一边开始夹起尾巴准备后退,一边更加凶恶地汪汪起来。
男人径直走过来,把钱拿到头目眼前晃了一下,好像在说拿回去。
就在大胡子头目犹豫、是不是接下银袋子的时候,对方猛地把钱袋拍到他头上。
差役头目先是觉得脑门上一紧,接着摸到了一手血,他赶紧嚎叫着倒在地上。
差役头目身后的一个仆人,很不识相地想拔出他带着的长腰刀来,却被男人抢先一步,反手像砍西瓜一样劈开了他的喉咙。
这一回,血出的就不像刚才那样含蓄了,而是像喷泉一样喷出一片血雾来,吓得余下的几个奴隶家丁丢下倒在地上的头目和驴车,把脚逃走。
躲在土墙后的孩子们都吓得不敢哭。
阿卡德也吃惊的看着这个满手是血的人,站在自己眼前,连太阳都遮住了。
正给亚哈谢松绑的尼布,也愣住了。
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手抖了抖,丢下还没有完全被松绑的亚哈谢,冲到差役头目的身边,捡起地上一块碎砖头,奋力地朝他脑袋上砸去。
“你疯了?”
阿卡德从后面一下子扯住他:
“你如果杀了他,就会给神官大人闯大祸的,楠楠特大人是贺礼古军长的管家,他们……”
年轻男子这才明白,原来这群仗势欺人的家伙,原来是一个所谓的军长的奴隶的奴隶。
这个叫贺礼古的军长是个瘫子,因为他父亲靠走私发家,后来又炒卖亚述帝都尼尼微贫民区的公用地发了大财,给儿子买来个军长的头衔。
上次庆祝亚速尔神庙的白马节上,这对父子也像模像样的坐在战车里,叫人拉着满大街炫耀。
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家丁头目,男子不耐烦的踢了他一脚,说:
“你要在这里继续装死,还是等我一刀结果了你?”
家丁头目马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抱着那包染了血的银子就想逃走。
“告诉你的主人,如果他想报仇,就到雅迪亚神庙大街的那个白石头屋子来找我,我保准叫他和他的那个瘫子主人都吃不了兜着走。还有,把这具尸体也拉出去,在这里难道留着招苍蝇么?”
一席话,让年轻男子在小神庙收获了一群仰慕者:
土墙后的、内廊后藏着的孩子们眼里的惊惧、都慢慢转成了敬仰。
一群屁孩都忘记了,可怜的亚哈谢还被绑着手脚和堵着嘴,倒在地上。
楠楠特大人当然非常识相的没有找来,他的那辆驴车也留在了小神殿。
整个村子的人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什么都没有问。
唯一不同的是,大家都对这男子十分的敬畏。
他再次造访神庙的时候,阿卡德他们都像跟屁虫一样,一有机会就出现在他身边不远处。
尼布老实说也很想跟着他混,但是却总是被老神官叫去做这做那,不给他多接触这人的机会。
就算老神官有眼错不见的时候,亚哈谢也会不长眼色的出现,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个年轻男子的真实身份。
他名叫都德亚里斯,是当今亚述王辛沙里施昆的孪生弟弟,也是亚述王用“摄政王”的虚头衔夺了兵权、赋闲在旧都城亚述城的帝国前将军。
辛沙里施昆刚登基的第二个月,王弟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刺客砍伤了,结识了那时还在帝都服务的老神官和他奴隶。
至于背后主使暗杀都德亚里斯的是谁,朝廷和各大小神庙里人尽皆知。
但这又是个不会公开说出来的秘密。
这位王弟可能是太闲了,他会三不五时穿过落霞溪镇。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把男孩子们分成5人一队、操练着玩。
两个春天过去以前,阿卡德和其他的男孩,已经可以用木刀像模像样的作战了。
而尼布被老神官管着,只学会了背《伽吉美什》和《伊什塔尔下阴间》这两部诗歌。
老神官总是说,这两首长诗写得极其美丽,要仿着它用词造句、才能学会“真正的书写”,以后才能继承抄书的饭碗。
到那不归之乡,阴间皇后艾里什基伽尔的领地,
伊什塔尔,月亮的女儿,下决心要去那里。
到那黑暗的屋子,伊尔卡拉之居,
到那个进入之后无人离开的幽室,
走上一条不归的路,
进入一个进入之后就不再有光的屋儿,
那里,尘土是他们的开销,污泥是他们的菜肴,
那里他们不见灯光,常在黑暗里居住,
那里他们象鸟一样被麻衣包裹,以翅膀为着装,
门和门栓之上散布尘土。
看见亚哈谢裹着他唯一的那条、几乎到处都是洞的亚麻布,在内廊后的一个小厨房里,忙着烤新抄写的泥版书,尼布知道、早上就找不见的老神官,又出去送抄好的泥版书了,因为这是要赶紧做好、送到亚述城神庙去的重要文件副本。
他一边蹲在内廊的阴凉处、翻晒着羊皮地图,一边看着阿卡德和村子里其他的男孩德卡鲁穆、雅琪、顿顿他们在阳光下演练木头刀剑。
女孩们在边上照看着年幼的弟妹,或者干着捡毛挑沙子的杂活,一脸羡慕的看着男孩们。
不时趁大人不备,也有身体结实的女孩下场、跟男孩们一起摔跤、玩打架游戏。
尼布一脸的沮丧,都德亚里斯有些同情他:
“我可以教你用剑。你这样下去,迟早也得有一天穿着全是洞的破布去蹲小厨房了!”
说着,他对不时从厨房门口偷瞄监视自己的亚哈谢嘲讽的笑了一下。
他很清楚,当初在帝都,正是这个以色列奴隶救了自己,虽然那时这个奴隶还不是个瘸子。
这些年来,虽然这一家人过得落魄,虽然老神官看见达官贵人还是会结巴,却也从没有向自己求过什么。
这叫王弟觉得,跟老神官和他的奴隶来往十分安心。
“老头子叫我在他回来前把地图都晒完。”
“这好说。”都德亚里斯站起身,对沙地上像模像样演练的男孩子们喊了一声:“都过来,把这些地图展开好好晒晒。”
男孩子们立刻风一样过来,没有二话的帮助去晒地图了。
都德亚里斯嘲笑着小孩:
“这世上要紧的不只是你的两只手,还有别人的两只手。你想想这得有多少双手,你要想想怎么让这些手为你所用。”
尼布说:“可是,我没有阿卡德的勇敢和力气,男孩子们都服他。”
他心里嫉妒他的朋友,因为全村的男人们,包括老神官,都更喜欢阿卡德。
都德亚里斯把尼布放在膝盖上,好让这个小家伙的眼睛直视着自己:
“好骑手是不会去跟好马比谁跑得快的。你既然知道阿卡德可以统领男孩子们,你就该想想怎么才能统领阿卡德。怎么说你都是亚述贵族、伽吉美什的后代。难道你想跟平民孩子为伍,甚至让他们领导你么?”
他黑色的眼睛,散布着一股血和铁混合后的热光。
“我问你,伽吉美什的朋友恩利尔为什么被神收去了,而不是伽吉美什被收去了?”
都德亚里斯用一只手把腿上的尼布转了过来,让他好看着沙地上挥汗如雨的孩子们。
“为什么?”尼布不太配合的扭过头来问。
都德亚里斯把他的头,又转向孩子们干活的沙地方向:
“你自己好好想想”。
晚上老神官回家以后,发现地图都翻晒好了,就把尼布叫来问:
“都是你晒的?”
尼布有些犹豫。
老神官看看一边在不出声、正摆食物的亚哈谢,问:“真的是尼布自己晒的么?”
亚哈谢装没有听见,想出去拿别的东西,就听见老神官想雄牛一样大吼起来:
“我问你,这些地图都是尼布自己晒的么?”
亚哈谢没有回头。
尼布看着亚哈谢消瘦的后背、和没精打采地披在背上的头发、似乎抖了一下。他手心出汗了:“是村子里的孩子们帮忙一起做的。”
“他们为什么要帮你翻晒?”老神官一把把尼布拉到身边,严厉的问。
“他们……他们……”尼布低着头不敢看着父亲的脸。
“我问你!”
尼布没有回答,老神官一把拿起自己的拐杖,朝着尼布的腿上就是一棍子:
“我叫你离那个人远一点,你听还是没有听我的话?”
尼布心里真希望那位英雄人物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这个小气、胆小、脾气坏、经常吼叫自己和亚哈谢的老爷子。
老头只会在自己面前表扬阿卡德,说他才是人人都想要的儿子。自己只不过是老头眼里的闯祸精。
“要是叫人传到朝廷里去,你迟早要丢了脑袋!”
老神官还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来,他拍着桌子,像只力不从心的老狗一样:
“明天开始,你把这些地图重新晒一遍。另外,睡觉以前,到我这里来,我要考察你背《伊什塔尔下阴间》!叫你天天闲着吃白饭!”
说着,把亚哈谢递上来的烤鸭肉的土陶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拍。
尼布从眼角下埋怨地看了一眼,一边一句话也没有的亚哈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