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初夏,亚述城看上去还是如同从前一样繁华。
只是市场上的粮食的价格又涨了不少,另外马和骡子的价格也涨了两倍,因为大家都听说亚述王要集结军队御驾亲征巴比伦和米迪亚联军了。
尼布从前去过的浆洗店的楼还在原地不动,但是已经变成了一家私娼的院落。
其实不止是那里,全城忽然多了很多私娼,都几乎在公开拉客,她们中间有年轻的女子,也有过了中年的女人,甚至出现了极小的孩子也在做私娼。
不时有官吏来来往往,但是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
即使是尼布都听说,亚述王新委任的掌政大臣开始严厉打击官吏接受贿赂、私分战俘、包庇走私等的行为,甚至不时派出朝廷大员去巡视总督、城管领直至最末级查税查商的小吏,是否还有不法。
被查出些微错处的,都要被剥皮严惩。
很快国内的气象“为之一新”,大部分该干的活也都没有人干了。
巡城小吏们都把自己当成是空气,尽可能的避开当管的事情。
“国家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个侍从祭司愤愤地抱怨说。
“小声点,你别给大人惹祸。都德亚里斯大人平定了近来亚述城的两处叛乱,可是结果怎么样了呢?你还不小声点?!”另外一个侍从祭司说。
“都德亚里斯大人怎么样了呢?”尼布小声的问。
“王弟他没有什么,只是被派遣去尼尼微王城了而已。”
总祭司像什么都没哟发生过一样说。
但是尼布却发现她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看见这一切了么?”
看看不时出现的私娼和乞丐扳住过路人的脚,尼布点点头“是的”。
“很好”。总祭司松开了她的手。
世界上的事情并没有最好或者最坏,因为凡事都个比较。尼布原本以为自己9岁的那一年是个不走运的一年,但是接下来10岁和11岁的日子,却变得更差了。
11岁的春天,城里终于到了要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地步:大街上去年才冒出来的烟熏狗肉(亚述人禁忌吃狗)终于发展成了罕有的美味。越来越多的是:简单去了头和皮,来留着爪子和尾巴的老鼠像模像样的挂在屠户的门口摊档、到招揽招牌用。
旧岁的夏天虽然丰收,却因为乡村之人除了被征调到军中的以外,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只要是能扛动一块木头的、都被叫到雅烈古尔的圣地去了。
他们把女祭司们还没有来得及迁出来的先代总祭司的遗骸,从他们沉睡的棺床里刨出来,像对待偶然发现野死的人一样,毫不留情的丢在一边。她们身上还有没来得及腐烂的东西的话,都刮了下来放在另外一边,被人分拣着。
最受人尊崇的先代总祭司赫拉娜的头颅被装着一个小盒子里,等着被运进宫里,因为有人说这位死了300年的总祭司仍有神力,可以让无法怀孕或者总是死胎的女子们顺利生育子女。
因此后世也有人说,之所以王会挖了总祭司的墓地,是为了得到这颗头骨,好让他怀孕的妻子们生下活的孩子来。他新娶来的米迪亚王妃怀的胎儿,到4个月时就小产了,比其他的王妃运气没有好到哪里去。
地里的庄稼虽然熟了,却依旧烂在地里。
见风使舵的埃及和犹太商人们,把能找到的粮食都买走了,于是下一个春天到来时的饥荒可想而知。
有皮的树被剥光了叶子和皮,无辜的枯死了。
不少人把原来要埋葬的邻居或者亲人的身体偷去卖钱,或者干脆自己吃下去。
渐渐有人传说,连腐烂的尸体和墓穴里的枯骨都有人在出钱收买。
衰老体弱的人都盼着王能早点有个儿子,或者与从前的属国之争能早点平息下去,这样大家才能过回好日子。
稍微强壮些的就从弱小的人那里抢夺,弱小的人像蝼蚁一般死去,两者中间的赤贫则聚集在大街上吼叫:
“扫平巴比伦、恢复亚述荣光!”
总祭司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变得完全不上心。
她背疼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所以,只是每天尽可能传授一些功课给尼布,或者领着他在她能走动的地方溜达。
她先代曝尸荒野、甚至被转卖、被吃下去的事情,她也装作听不见,以至于服侍她的人都认为她实在太狠心。
尼布也不了解为什么。
一向严厉的总祭司甚至对有人盗窃神殿的财产出去偷卖,也不介意,以至于终于闹出了这一年整个春天伊什塔尔一季大祭典、都无法进行的丑事。
神殿里的人一边用雕毛单尾扇子扇风、一边窃窃私语,他们前面围着士兵,士兵的前面围着各级大臣,一个个都装出庄严的样子,即使汗水从额头上滴下来,也不用手擦拭。
在各位大臣的右手边,是其他神殿的神官、和亚述的亚速尔神庙大祭司珥陵大人。
王怒发冲天地站在伊什塔尔女神庙主庙的正殿:
“总祭司还没有来吗?太慢了,再派出使者出传唤她!”
因为天热,他脸上满是油汪,仿效他的太监长阿比让所画的妆都快站不住了。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一个大臣斜着眼睛跟他的同僚悄悄说。
他同僚笑笑,回应了他。
也有前朝过来的老臣子觉得实在是闹得太不像了,指示亲信去给总祭司通风报信,又叫人去请跟总祭司关系极好的伊玛目神庙的神官来帮忙当当和事佬。
伊玛目神官怎么说都是到此四朝的正宫皇后—埃及公主的侍卫神官,又是现在亚述与埃及贵族们保持友好的大使。
只是不知道是通风报信的人跑慢了,还是什么,不一会,士兵和太监们几乎是挟持着又老又瘦的总祭司,把她推到了王的跟前。
她的侍从祭司们也都被人连拉带扯的拖到了殿上。
“你干的好事!你看看,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连伊什塔尔庆典都……你叫诸国怎么看待本王?”
亚述王摆出一副恨不能一口吞下老太婆的模样。
王的掌政大臣摆出一副极其庄严的样子,站在王的身后,好像一个好人。
“……”总祭司一言不发,她忧伤的看着王上,又忧伤的看着大臣和神官们。
“混账东西,老糊涂!!”
亚述王一巴掌把总祭司打倒在地上,连想着看好戏的大臣和神官们也觉得有些不妥了:
“在伊什塔尔神殿里殴打总祭司,这可是要触怒神的啊?”
人们小声的嘀咕着,有着一种以防万一的想法。
王身边的太监,那个叫阿比让的人,就站在王的左边,说:
“没有什么不合适。大家看看,这辉煌的大神殿里,几乎所有的财宝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总祭司这个神官做的怎么样,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国家如此多难,难道不是跟她的无能戚戚相关吗?”
下面的人,看看王上的脸色和士兵们,都觉得没有必要当个老实的好人,都附和起来。
于是举国不治的乱象,都成了一个老女人的过失,好像都是因为她无能,才使得国家如此颓废的。
至于是谁真正需要为亚述的混乱负责,倒是没有人理论。
“你们说,怎么处置她!”
亚述王不知道是气昏了头,还是忘记了规矩,居然一屁股坐在了伊什塔尔女神的神座上。
照传统说,这是大大的不敬,可是依旧没有人吭气。
“你们说这么处置这个亵渎女神的无能祭司!”
“流放她!”有人说。
太轻了,王很不满意。
“处死她,砍下她的头来!”有人又附和说。
“她是一个女人啊,到底。”
太监阿比让笑嘻嘻的靠近他的主子说。大臣们都觉得毛骨悚然。
“你是说把这个干巴巴的老太婆赏给士兵们?”亚述王问他的太监。
“士兵们还是太尊贵了。”
太监继续无耻的笑着。
“把她赏给做苦役的奴隶们!”王终于猜到这个正确答案了,不由地哈哈大笑。
连一向投靠王的亚速尔神庙大祭司,都忍不住扭过了脸,这实在是……
“您以为我会害怕您的这种伎俩吗?”
一直不说话的总祭司开口了:“辛沙里施昆王,您就算是睁眼的瞎子,也该看看您为亚述带来的末世了,请不要躲在别人的背后推卸您为王的责任了。您怎么处决我都没有什么关系,您以为我活到这么大,还害怕怎么死吗?”
总祭司从容地抬起头,勉强挺起她那痛到几乎不能动的背、走到王的面前:
“王啊,您终身无子,将来必没有人掩埋您的尸首、只落得被野兽吞吃。”
她看看周围的大臣:
“我亚述王都尼尼微,原是我亚述国中至大的城,其后必成为粪堆和垃圾场,再没有王者出生在那里,贵人的府邸将成为野兽的洞穴……”
没等到老太太说完话,一把短刀就插进了她的喉咙,她咳着血,又朝王走近了一步,似乎要抓住王的肩膀,吓得亚述王丢开他刺中老太婆的短刀,大喝着:
“杀了她~!杀了她,你们都聋了么?!”
总祭司用手拔出了喉咙里的刀,甫倒了地上,血从她散落在地上的白发下面,流出来,流得四处都是。
她身后的侍从神官们都哭着跪了下来。
立在王右边的神官们也跪了下来,大祭司看看左右,不知道是不是该跪下、送送这位就要死了的总祭司大人。
掌政大臣则从善如流的也跪下了。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尼布被留在了总祭司的内殿,离着发生大事的主殿有很远的距离,他当然一无所知。
看着已经快长的像一头小野牛那么大的狮子,他又热又觉得有些无聊。
他把写着哈莫拉比法典和通法典的泥板书抄本叠成一摞,摸摸狮子的耳朵,狮子就会扬扬尾巴,啪一声把泥板书都抽倒在垫子上。
玩了几次之后,忽然有一片泥板书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尼布这可吓了一跳,怎么办?
这一片书还正巧是总祭司今天早上才教给他的那片,晚上可能是要问他的功课的。
“倒霉”他一边想着,一边想着要怎么把书粘合起来。
这时,他从窗户里看见几个女神官好像很慌张的样子,在楼下的院子里,一个捂着头,另外一个把手都快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尼布于是拍拍狮子,一起走下了楼。看见他下来了,女祭司们都痛哭起来了。
“出了什么事情啊?”尼布问他们。
“总祭司大人,大人……她被杀了……”
女祭司们哽咽着说。
“跟从大人的众位姐妹,也被下令处死了。您必须要赶紧离开这里,一会,官兵就会来这里搜捕您的,之前总是总祭司在保护您,现在她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保护您了……”
老太婆们流着眼泪,催促尼布说。
尼布却觉得她们都是在演戏,总祭司怎会被杀死呢?她哪里得罪人到要被杀死的地步呢?
这时大门口传来撞门的声音和男人们喊叫的声音。
“大人,您如果可以的话,记得每年替我们烧点香,叫我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要太孤单!”为首的侍从祭司擦了擦脸,叫另外的同伙把尼布和尼布的狮子拖进了内殿进门神像后的地洞里。
“别忘记我们啊……”
地洞门口咖的一声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