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女人瞟了一眼名片,直接倒回来,对王丽挥挥手,像在说:“甜心,找你的?”
年轻男人这红了鼻尖,咧出一个摆拍用的假笑,看向王丽,用充满港台腔的普通话问:
“难道您才是王小姐?不好意思,我听同事说您是……”
末了,他还斜了墨西哥女人一眼。王丽明白了,肯定是介绍人说自己高大黝黑。
“没关系的,她也在等一位陈先生。大家很有缘。”王丽也堆出个商业化的微笑。
“有缘有缘!”Peter忙帮王丽接过她随身带的电脑包,却差点失手:“您的手提……有点沉。”
“是呀,感觉像个台式机,是吧?”
那是香港分临时给她找来的一台没人用的旧电脑,重三公斤多。
Peter笑起来:“呵呵,我们约好了,跟阿布都先生一起吃个午饭,他会安排我们去叙利亚。”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忽然眼往两边滚了滚,很刻意地压低了声音。
王丽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如果直接问“我们去叙利亚做什么”,对方十有八九不会说实话,只有顺着口气说:
“我们张总说,我过来做翻译,远程翻译,也不是问题。”
但是,Peter陈却掏出手机,要呼叫在等他的出租车:
“阿布都先生不但是我们的大客户,更是千亿集团董事局秘书小宋总的朋友。”
“小宋总?”
没等王丽问完,Peter陈就得意地扬起头来:“小宋总是我堂兄的……好朋友。要是让小宋总没面子,可不太好。”
王丽只好苦兮兮地咧咧嘴,坐上了来接他们的奶油色红顶出租车。
狭小的车里,喷着刺鼻的玫瑰型空气清新剂,依旧掩盖不住一股说不出的膻臊味。再混上Peter陈的古龙水,王丽只好偷偷把茶色车窗,摇下一条细缝。
接着,一股烤箱般的热气卷着沙土的呛味,一下钻了进来。吓得王丽赶紧把车窗又推了上去。
等车进了市区,窗户外,土黄色的平顶低矮建筑,似乎在热气中摇摇晃晃。
灰不拉几的柏油路不但细窄,还经常被停成各种角度的破吉普,和嚼着草料的骆驼占道。完全看不出阿联酋航空上宣传的、碧海中的椰树型岛屿在哪。
Peter不停抖着腿:“唉,迟到了,迟到了。”
就这样,车又跑了1个多小时,两车道才变成了极其平整宽阔的八车道。铁灰的路甚至干净得反光。白色的高层公寓,在路的两边直插云霄。
再过了五十二分钟,出租车又进到一处、四处有绿意,却又都被圈在围墙里的安静地段。
“就是这里。”Peter陈突然停下了抖着的脚,喊了一声。
车还没停稳,他就从小手包里,摸出一条黑围巾,递给王丽:
“这里是回教国家。阿布都先生很传统,所以,一会儿,千万安静。”
这时,出租车外,油漆成清灰色的大铁门,也吱呀着向两边打开了。
王丽忍不住瞪圆了眼睛,因为安着大门的土黄色石墙后,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片蓝绿色的小湖,足有20个足球场绑在一起那么大。
湖的两侧,环绕着三层楼高的棕榈树,和一大片油绿油绿、她叫不上名的亚热带阔叶乔木。
王丽赶紧抬头看看让人无法睁开眼的日头,确认这里是处于沙漠中的迪拜城。
一边的Peter 陈,忍不住得意起来:
“王小姐肯定不知道,在迪拜,想知道一家人有多富,就得看看他家的院子里有几棵树和有多大的池塘。因为在这里,水是最稀缺的资源。”
等两个客人在干瘪管家的陪同下,搭上白色四人座高尔夫电瓶车,在黄石头铺的林荫道上跑了小半个钟,听够了“叽啾啾啾”的鸟鸣,才看见一座长方形两层高、同样用土黄色石头砌起来的别墅。
它倒映在浅蓝色的游泳池里,简直有一股现代沙漠版泰姬陵的味道。
管家把两个人迎入别墅的橡木大门。
走廊,和室内能看见的一切地方,却装潢成巴洛克宫廷风。
王丽无法把这一切和Peter陈说的“保守主人”联系起来。好在等管家把他俩领进同样装潢风格的大客厅,她才释怀了:
一个圆滚滚的白袍阿拉伯男人,端坐在酒色丝绒大沙发上的正中。他看起来三四十岁。因为留着黑黝黝的小胡子,胖脸皮越发白亮腻滑。等客人走到近跟前,缓缓抬了抬下巴。
虽然阿布都先生满口英式英语,但人却很合身上的那席“紧身”白袍。坐下后,几乎没正脸瞟过王丽。
只听他一会英语,一会法语地,聊着他背后几件“野兽派”艺术品的市场行情,Peter陈的耳边都发出了油汗的光,嘴里只有喏喏的“Ye ……Ye”声。
阿布都的下巴都撅了起来。
王丽只好间或扔出两句话来接茬。
大半个钟头后,她知道,富豪至少肯定了自己的翻译水平。因为喝完咖啡,白袍先生第一次把头转向了末座的王丽。但他似乎依旧觉得女人不堪大任,不宜再谈业务,便扯开话题:
“王女士,以前去英国读过书吗?”
“是的,在巴斯大学。”
这家大学也是英国本地的一所名校。
王丽当初是陪着姑姑家的表妹,当公主陪读才能出国的。可是表妹考不上最好的大学,为了学费考虑,她也只有跟表妹一起去了、表妹能考进的巴斯大学。
“我说呢。”阿布都先生嘲笑地瞟了一眼Peter,嫌弃他的香港式英语。“您的法语也不错。”
“我在大学里比较闲,老师叫我去听法语和西班牙语。”
王丽笑笑。
这一下让阿布都对她热情了起来:“阿勒颇*到拉马迪*那边,现在有很多来自各地的商人,说法语和西班牙语的也不少,还有说……”
“可是阿勒颇不是在ISIS的手里吗?”
王丽在报上看过ISIS的各种罪行,心里突突的,下意识地跳过了阿布都话里第二个、她并不熟悉的地名。
“那些都是面上的文章,其实……”
阿布都本想纠正王丽:阿勒颇是叙利亚反对派的大本营,不是ISIS的地盘。但是,他瞧着王丽搓着咖啡杯的手,就在乌黑的小八字胡下,露出个狡黠的微笑:
“放心吧,我们明天先到约旦,然后从那里通过陆路进去……”
阿布都先生越是柔声,王丽越觉得背后发凉。
到目前为止,这个主人都没告诉他们,他们为什么需要去叙利亚。或者说,她王丽,作为一个挖管道公司的财务,为什么得跟他们,去还在打仗的危险地区。
“咳。”一边的Peter,不时弄出些声音,想吸引注意力。
阿布都看了他一眼,收回了伸出去的脖子:“陈先生最好带着一点小额的美元和吃的,路上用得到。你知道的。”
“我们……”
Peter刚想接口,主人就送客了。
于是,Peter不但把管家递过来的、王丽的电脑包,直接放在大门口外粘脚的柏油路上,到酒店时,更直呲呲地说:
“我来过几次,早准备好零钱了。”
意思是他不负责王丽需要的小额美元。
“那么,陈先生,到哪里换好呢?”
王丽初来乍到,刚想问问,就看见了Peter亮给自己一个薄薄的后背。
“王小姐又会法语、又会西班牙语的,满街都是人,不会问嘛?!”
王丽只觉得嗓子边堵着口气。于是,她背起电脑包,转身跑到街上,自己去找换钱的地方了。
天上的日头虽然又小又白,却比刚到阿布都先生家门口时更灼热了。
灰黑色的路上,即便有兜客的车子,但看见不远处停着宗教警察的车,王丽又是外国女人,就都摇上窗户开走了。
她只得继续在大太阳下走。
起先只是觉得喉咙和鼻孔发干,然后,王丽明显感到两只脚不但越来越凉,化了的拖肥糖般的马路,都似乎套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包。
接着,她就差整张脸、都扑在满是沙砾的马路边。
一辆白色吉普急忙在她身边停下来,一个也穿着白袍的男人摇下车窗,用英语问她:
“女士,你不要紧吧?”
这是个非常典型的中东男子,白头巾上扎着黑圈,年轻的腮帮上,留着一点金褐色的短胡子茬,深褐色的眼睛,呈杏核状。
虽然也穿着白袍,但跟阿布都明显圆溜溜的肚子相比,他袍下的身材,锻炼得好像个运动员一样彪悍。
王丽以为自己还能开口,却只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她不知道,她脸上已经出现了中暑的红潮。
男人赶紧把她搀上车去,又从车载冰箱里,给她一大罐浅蓝色的矿泉水。
平时,王丽是既不会上车、也不会喝陌生人的水,但是她已经晒糊涂了。
再加上车里有股熟悉的药香味,让她很安心。于是,王丽就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又休息了好一会,她才能回答男人的问题:
“先生,谢谢您,我想去找换美元的地方……”
“您为什么不在酒店换呢?”男人看见王丽掏口袋露出一张酒店房卡,问。
“我……”
王丽看着救命恩人,这才肯定刚才看见的帅哥并不是幻觉。他盯着人看时,就让人心里暖暖的。王丽有点心跳加速,只有不好意思地把眼睛,藏在矿泉水冰凉的瓶身后。
男人挽起嘴角。
他问清王丽想换什么样的美金后,就开车,把她带到了市区的巴沙里。又叽叽咕咕地帮她向挤在黄色骆驼和灰白色卡车间的小贩,把两张百元美钞,换成一卷绿色毛边的小球儿。
最后,他还给王丽买了个青绿色的椰子喝,并把她拉回了她住的酒店。
等人走了,紧张的王丽才想起来,自己居然忘了问救命恩人名字。
她懊恼地推开酒店沉重的房门。才打开水龙头,手机接通了酒店WiFi,就收到了张总发来的微信:“你到了?”
这是提醒王丽该汇报工作了。
王丽赶紧把Peter耍小脾气那一节跳过,事无巨细地,跟张总汇报了一下。
等她长篇大论说完,领导也不再回话。
王丽也顺势倒在米色布沙发上呼呼大睡。
不一会,那些朝着她吼叫的家伙们,就在眼前出现了。这一回,他们不止朝她丢石头、烂菜帮子,坡跟拖鞋。嘴里的骂声,还由“疯子”,变成了大苍蝇振翅般的“嗡嗡嗡”声。
她“啊”一声,从沙发上翻到了米色地毯上,发现吵叫的,原来是手机。
接着,门铃也在刺耳地尖叫起来:
“吱……吱……吱……”
王丽勉强趴到猫眼上,发现门外居然站着Peter。他一边把重心压在门铃上,一边抖着腿。
等王丽一打开门,Peter就露出八颗白牙:“阿布都先生叫我们这就走。”
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刚遇到时的样子,亲热地提起她装着护照的电脑包,就往外领。
“现在?”王丽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2点。
酒店的外面,呼口气都是白的。阿布都先生,依旧一袭白袍,好像一个胖大的幽灵,在大门口停车场的冰色灯下,闪耀着。他的背后,是一辆同色敞篷跑车。
“王女士,快点。”
“阿布都先生,现在?我们不是坐飞机去约旦吗?”
王丽惊讶凌晨出发,阿布都就爬进了驾驶座: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接着,Peter把王丽的电脑包往车后座一丢,跳上了副驾驶。因为包里塞着所有的证件,王丽只有团紧了衬衣,哆哆嗦嗦地爬进后座。
可惜,冷风比刀子都锋利,没五分钟就把王丽的鼻涕都冻了下来。她只有紧紧搂住电脑包。
这时,Peter陈则炫耀地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件压缩在小口袋里的银灰色羽绒服,套在了身上。
敞篷车过了几道关卡,停进了机场的上货区。
“到了。”
阿布都先麻利地、把王丽和Peter弄进了一个大集装箱里,又扔给他们俩一人一条,扎人的毯子。羊膻臭扑面而来。
“路上有点冷,坚持一下”。
王丽刚想站起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集装箱的门外,跑道上一条条金色的小灯就消失了。她和Peter都关在了一片黑暗中。
“陈先生,Peter,我们不是坐飞机吗?”
“我们是坐货机过去。”Peter在黑暗中冷冷道。
“为什么坐货机?”王丽急得大吼。
黑暗中却再没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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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颇:叙利亚北部最大城市,阿勒颇省的首府。拉马迪:伊拉克西部最大省、安巴尔省的首府。该省与叙利亚,约旦和沙特接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