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春用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在一家被拐儿童的公益网站上见到了王夏小时候的照片,费尽千辛万苦,总算联系上了王夏的亲生父母。
电话两端,一端是寻子十余年的心碎父母,一端是即将生离的苦难母亲。一阵刨心泣胆的哭诉之后,对方满怀希望地踏上了前往新城之路,原以为一切光明近在眼前,伦理天伦得享,却不知这竟是一条不归之路。
王夏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真实身世并没有花费王燕春太多的口舌,他接受得很平静,只是道:“原来,我是杭州人啊。”
王燕春看得出来,王夏虽然面上克制,也保持了常态,但他内心并不平静,他房间的灯晚上要亮好久,书桌上多了一本全国地图,浙江的位置被他用红笔划了一个心。
那天,王燕春无意间翻到了他的作文本,看到了他的梦想是回杭州,回到出生的地方。她突然心里涌起无法言说的失落来,所以,她找了借口把见面的日子推迟了。甚至有些私心,想着万一呢,万一尹武就收手了呢,万一他发生意外就死了呢,这样王夏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了。
真正让王燕春下定决定让王夏离开的是两年前端午的晚上,那天尹武喝醉了酒,竟然对王夏动起了手,手腕粗的木棍狠狠砸下,伤了王夏的腿,她慌慌张张地带王夏去了推拿医院,千幸万幸,好在骨头没断。
尹武酒意虽浓,但话里的狠劲可清楚得很,他对王燕春道:“别想逃走,也别想报警,否则我会杀人,我也会废了你儿子的腿。”
这件事后,王燕春再不敢耽搁,又联系了王夏的亲生父母,改回了原定的时间。在去见他们的那一天,王夏很紧张,挑了很久的衣服,选了一个最喜欢的鸭舌帽,还将自己获得的化学竞赛奖状放进了背包里。
这天晚上,王燕春骑着自行车,载着王夏往国道走。这是她最后一次载王夏了,她觉得自己老了,心里有些五味杂陈,突然间感觉这些年挺没意思的,也许她早就应该放手,那样王夏会在一个干干静静的环境里长大,不会和她一起受这么多的苦,那是王夏本应该得到的人生啊。
她骑进了一座涵洞里,经过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长廊,就是路灯通明的国道出入口。
那头,有等待了王夏将近十年的亲生父母。
出了涵洞,王燕春并没有在约定的路灯下看见那辆车牌号的汽车,反倒是看见辅路架设起了警戒线,四辆警车停靠路边,闪着警示灯,还有若干个过路群众围观。她心中迟疑,又骑了几米,见一个车前保险杠和变形的车牌掉落在不远处。王燕春预感不好,不敢停车,缓慢地从警戒线边骑了过去,地上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一身鲜血淋漓已将盖在身上的白布染透。
旁边有人轻声议论着:“抢劫,这破车有啥抢的。死得也太惨了,脖子都断了,多大的恨啊得。”
她感到身后的王夏拽着她腰间的双手瞬间紧了紧,接着把脑袋埋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王燕春一阵心惊,她不敢回头,绕到看不到尸体的另一边,鬼使神差地原路折返,重新回到了那个漆黑得令人喘不上气的涵洞,“别怕小夏,别怕啊。”她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王夏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突然,她感觉身后一轻,伸手往后摸了摸,王夏已经不见了。接着就是重物击打的声音伴随着王夏撕心裂肺地惨叫传来,王燕春整个人都颤了颤,扔下自行车,向王夏跑去,却因过于慌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黑暗中,她仿佛见到不远处有个黑色的人影,居高临下地发出了一声嘲讽的笑声。
王夏躺在地上,王燕春踉踉跄跄地爬过去,见王夏左膝以下一片鲜红,她的手动了动,却又不敢动。
“妈~啊啊啊!“王夏声嘶力竭的一声呼喊,王燕春竟一时不知道他呼喊的是涵洞外那个到死都没有再见到自己儿子一眼的亲生母亲,还是她这个毒贩子、人贩子的帮凶。
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带来了短暂又刺眼的光亮,黑暗的涵洞里,除了她和王夏,再也找不到第三个人,远处的光明离他们那么遥远,仿若要让这对绝望的母子永世得不到解脱。
如尹武所言,王夏的腿到底是断了,即便经过了治疗,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再不复往昔康健。
王燕春认命了,她真的逃不掉了,可是王夏要怎么办?
而此时两年后的王夏和郑鹏汇合了之后,打算第一步先去往省城阳州,然后再从阳州坐火车去到BJ。
去阳州又要经过新城,再回新城的时候二人都各自揣着一丝奇妙的心思,经过新城胜利路小学时,他们脚下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两步,学校门口的宣传栏上,还张贴着两年前郑鹏杀害蓝宝的新闻剪报。风吹日晒,剪报已经淡化得快看不清楚了,但是那带着斑驳血迹的回忆让郑鹏仍旧心有余悸,触目惊心。宣传栏的柱子上,还有许多用记号笔留下的极尽恶毒咒骂,那些文字的攻击目标都是眼前的这个郑鹏,王夏有些担忧地看向郑鹏,郑鹏却面无表情,他望向了教学楼六楼,蓝宝坠落的那个位置,道:“到了BJ,一切都会好的,对不对?”
王夏点了点头,“会好的。”
王夏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喃喃道,“你说,小蓝花到了天上还会画画嘛?她说她画了我们三个人,我还没有见过呢。”
郑鹏也抬起头,“会吧,她说她想成为一个画家……”
他们不打算耽搁,去新城东买了当夜的客车票,候车的时候听到了路人的对话,谈论的是新城市新近的一起弑母案,母亲死得很是惨烈。王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手上的泡面差点掉在了地上,旁边的人纷纷看过来,郑鹏也有点奇怪,问:“怎么了?”
王夏心里又闷又疼,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当真是有些倒霉,说是这天高速路检修,客车要延迟到第二天,郑鹏和王夏没办法,考虑在客运站附近找一家小旅馆。
夜色深邃,微弱的月光也似藏匿在了厚厚的云层深处,这段路旁边都是老住户,大家平常起得早睡得也早,路边本有路灯,但是老人们嫌大晚上晃眼睛,给砸坏了,路政来修了好多次,但被接二连三破坏,也懒得管了,所以新城东这一片儿到了晚上越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两个孩子走在路上,越走越心惊,冷汗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因为,身后有人,不远不近安安静静地跟了他们很久。有规律的脚步声,每迈一步,就给两个孩子心里重重地敲上一拳。
郑鹏害怕,怕两年前的那个恶魔来找他,杀人灭口;王夏害怕,他想起了死在黄柳村的那个少年,想起了那个背包里藏着菜刀的叔叔,想起了那个被新城日报包着的折着三角的一万块钱,他怕警察,怕那个逍遥法外的尹武,也怕那个莫名死去的冤魂。
走到街角,透过孤零零地矗立着的唯一一盏尚有微亮的路灯,两个见到地上显现出一条长长地影子来,身后那人似背着个背包,整个人摇摇晃晃地,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正在慢慢地在向二人靠近。
二人心脏都停了一瞬,郑鹏轻声道:“小夏,你先走。”
王夏颤了颤,“不,不行。”
郑鹏一把拉过王夏,突兀地回过头去,大声道:“你是谁?”话还不等落地,两个人都愣在了原地,那是个喝醉了酒的流浪汉,而他手中拿着的不过是一个细长的可口可乐瓶,只是在路灯的映射下显示出诡异的影子罢了。
那流浪被郑鹏突然一喝,似乎被吓着了,口中不知喃喃着什么,转了个弯儿消失不见了。
郑鹏和王夏舒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但随后不久,那有规律地脚步声再次响起,漆黑的小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好像有一种极为锋利的力量在黑魆魆的夜色表面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透过缝隙暗中窥探着两个孩子。
他二人似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再未敢回头,只是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穿过重重黑暗,在转了一个又一个胡同后,终于见到了一个尚有光亮的家庭旅馆,昏暗的灯箱招牌让两个孩子彻底安下心来。
旅馆房间潮湿阴冷,连个窗户也没有,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白炽灯泡。
奔波一日,困意深重,很快就各自睡了。
郑鹏在床上辗转反侧,重复着两年来不停重复的噩梦,蓝宝坠楼的那一刻,他已经到了六楼的楼梯间,却救援不及,哪怕在那么多次的梦里,他也一次没有救下她来。
眼睛蓦地睁开,竟再无睡意。突然安静的夜色中再次响起很微小地脚步声来,透过房间门缝,可见一道黑色的人影停留在了门外,挡住了走廊中那唯一的一丝光亮。
郑鹏的眼睛眯了起来,心底一阵寒意,究竟是谁?
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口,透过猫眼想去看看门外的人,却正看见一根手指贴了上来,将那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还不等他再动,门把手就传来了左右转动的声音,那人到底要做什么。郑鹏随手拿起烧水壶做出了防御姿势。
突然,屋子里的灯和电视机被同时打开,巨大的电视机声音吓了郑鹏一跳,只见王夏手中拿着遥控器,坐了起来,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门缝处的黑影。
隔壁很快传来一阵砸墙声音,伴随着不客气地怒吼:“有病啊,大晚上的小点声,让不让人睡觉了还。”
郑鹏闻言贴着墙赶忙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咋地,晚上看电视犯法啊?”
“小兔崽子,你等我起来收拾你!”隔壁那人似极其生气地朝墙上掼了个什么东西,声音震耳欲聋,又吵醒了更多的人。
二人再看向门口,那道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后面赔礼道歉折腾了半宿,那就是不关紧要的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