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跑到二楼的楼梯上,岑今今便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站在二楼走廊向下望去,一楼原本空旷的大厅,此时香气氤氲,雕花红木的大门紧闭着,原本寻常的玻璃窗上镶着彩色琉璃花朵,水晶灯将光芒莹莹地洒满整个房间,桌上的百合花映在温软的灯光摇曳生姿。
大厅正中坐着一名女子,着一身墨绿旗袍,银花滚边,头上斜斜地簪着一支白玉簪子,似乎随时都要散落。这不是杜铭玉?
只见她朱唇轻启,眼波流转,柔若无骨的手翘着兰花指,曼妙的唱腔就随着手指的移动流淌而出。
一曲唱罢,四下寂静,她环顾四周,神情恍然。蓦地又抬头,一双如水的眸子就定定地望着岑今今。
她在看自己吗?惊悸之外,岑今今多了几分困惑,按照她多年小说电视剧情的分析,这应该是进入到了幻觉中,既然是幻觉,对方人自然看不见自己,然而此刻杜铭玉这直直的目光,看着的不是二楼的自己,还能是谁?
岑今今还在疑惑,杜铭玉却开口了:“岑小姐,来都来了,不下来聊聊吗?”
岑今今只得硬着头皮下了楼。
“好久不见。“杜铭玉深吸了口气,脸上笑容隐去,轻声说。
哪里久了,明明昨天才见了啊,岑今今心里吐槽着,却依然附和着“嗯“了一声。
杜铭玉看着她的样子,歪了歪头,好奇地问:“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岑今今抬头,迟疑了一下:“你……不是人吧?”
杜铭玉抬了抬眼,似乎对岑今今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在她看来,这个问题有些白痴了,这不明摆着的事情?但她仍保持着微笑。只是优雅地嗯了一声。
岑今今此时也不那么害怕了,看见熟悉的面孔,终归是放心了些。她看着杜铭钰,这时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林一……是不是在你这?”
没等杜铭钰回答,她又紧跟着问:“你和陈教授什么关系?”
杜铭钰没有理会她第二个问题,只是歪了歪头:“那个小女孩啊,还是挺不错的。”说着她向楼梯口走去,“你想见她吗?”
岑今今会意,跟了过去。
只见杜铭钰走到楼梯后,蹲下身子,轻轻扣了扣一块木板。
木板豁地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陈默依然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眼角有明显的皱纹,头发却有些乱,显然没来得及搭理,隐藏其间的白发依稀可见。
他面色灰白,显然疲惫至极,看见杜铭玉,没什么表情,倒是瞥见旁边的岑今今,面色一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身子一让,亮出一段幽暗的楼梯。
陈默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岑今今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猜到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你怎么来了?
我怎来了?岑今今有些郁闷,我也不知道啊。
杜铭玉也不管岑今今在想什么,略提了提裙子,稳步向下走去。
这段楼梯与小楼里所有楼梯一样,都是木质的,比起岑今今刚进屋上楼的楼梯,这楼梯显然稳固许多,至少踩上去不会发出吱呀的声音。
下得楼去却是一个藏酒用的酒窑。
屋顶为西式酒窑常用的拱顶,青砖为壁,墙壁上壁灯散发着幽幽的冷光,靠墙均放着木质酒架,架上错落有致地摆着漂亮的酒瓶。
这个酒窑看起来很大,往深处望去便不再是酒架,而是巨大的酒桶靠墙而放,每隔两三米便是一处拱顶,就这样一直幽幽深深,通往黑暗之中。
右手边酒架下坐着一个女子,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眼角还挂着泪痕,正是林一。
靠楼梯的地方,有一张木质桌子,旁边是两张椅子,桌上放着一个青瓷花瓶,瓶子里的百合正绚烂绽放,还带着点露珠。
杜铭玉在桌子旁的椅子上坐下,陈默没有说话,低着头给杜铭玉倒了一杯红酒,然后退到了角落处的阴影中。
岑今今没有管杜铭玉和陈默,径直走到了林一面前,扶着她的肩膀,唤了两声,林一却没有反应。
杜铭玉的笑声很短,很轻,在这酒窑中却分外清晰,她说:“她听不到的。”
杜铭玉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柔弱无骨,指若削葱,肤如凝脂,塞雪压瓷,是所有美好的词语堆上,也形容不出的美。
随后,那只手动了动,准确来说,是手里的骨头动了动,柔美的外皮却纹丝不动,仿若人皮做成的模具,皮肤下的抖动越发激烈,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皮而出。
岑今今看得头皮发麻,就在瞬间,鲜红的指甲脱落,随后是指尖的皮肤,掌心的皮肤,手背的皮肤,就这样缓缓地撕裂,剥离,落下,轻飘飘的一层,薄如蝉翼。
岑今今呆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这简直……比恐怖片还恐怖啊。
杜铭玉却只是叹了口气:“还是,太慢了啊。”
她回过头,看着角落里的陈默,皱了皱眉:“一百年,你们就没点长进么?”
陈默沉默着。
岑今今看着眼前这一切,说不出话来。
杜铭玉转过头,对岑今今粲然一笑:“那不如……你来还吧。”
“什么?“岑今今脑子一炸,本能地后退。
“他们王家欠我的,你来还。”
“什么王家?跟我没关系。”岑今今慌了神,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杜铭玉却不理她,只是笑着向岑今今靠近,嘴里说着:“让她来替你们王家还债怎么样?杀了她,你们就解脱了。”这话,却是对着阴影中的陈默说的。
阴影中的人似乎动了一下,岑今今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往酒窑深处跑去,没跑几步,只觉背后有什么东西袭来,随即被扑倒在地上,身后的人重重压在她背上,一双手臂勒紧了她的脖子,一时间呼吸困难,她挣扎,长大了嘴努力吸气,冷汗涔涔,滑到了唇边,眼泪也顺势流了下来,混着汗淌到嘴里。
“咸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个念头,脖子上的手臂却是一松,新鲜空气猛得灌入,她舔了舔唇边的眼泪和汗水,果然是咸的。
立刻,她又反应过来,顿时感到懊恼,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在想什么?
“下不去手?”身后又传来杜铭玉的声音。
“我……”陈默嗫嚅着。
“你可要想清楚了,不是她死,就是这个女人死,而且你们王家还得为我还债,世世代代,永无止息。只要她一死,我得她肉体,一切也都了了。”
陈默的手臂在颤抖,岑今今想要推开他,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脖子上的压迫又来了,比上一次来的缓慢,却更为坚定,呼吸越来月困难,越来越困难。
岑今今觉得自己要意识模糊了,却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醒来啊。”
那个声音清脆,空灵,有几分耳熟,她努力瞪大了眼睛,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一个小小的身影清晰了起来,黑色长裙,微卷的长发,头顶还扎着两个大大的蝴蝶结,一双眼落满了晚霞。
是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居高临下,说:“醒来啊,你要死了,还不醒来吗?”
“醒来,杀了杜铭玉,你就可以活了。”
岑今今脑子里嗡地一响,轰然炸开,一瞬间,她感到原本已经无力的四肢又蓄满了力量,一股血流在自己身体里横冲直撞,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快了,快了,血流涌动越来越极速,就快出来了。
轰然一声巨响,岑今今却是软软地落到了一个怀抱里。
一股悠然的味道钻入她的鼻息。
这香味极淡,乍一闻,若有若无,细细寻找,却慢慢将人层层包裹,刹那间,各种往事涌上心头,开心的,难过的,激动的,失落的,人生百味就这么徐徐漫来,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抬头,泪眼婆娑,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带着笑容的脸,落满阳光,盛满星辰,是季子训。
季子训伸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一开口,却是对着杜铭玉说话:“好好的生意,可惜了。”
“呵,”杜铭玉笑了,“如来法身,你护得住?”
“你还好吗?”季子训问岑今今。
不问还好,这一问,岑今今只觉得浑身疼痛,被扑倒时摔伤的手臂膝盖,还有闷疼的胸口,被勒过的脖颈,先时危在旦夕也无暇顾及,这时疼痛一起袭来,让她忍不住吸着凉气。不过她还是点点头,说:“还好。”
季子训将她扶到一边墙角:“你在这儿等会儿。”
说完,季子训大步走上前,与杜铭玉隔着几人的距离,相对而立,陈默躺在中间,已然昏死过去。
“这么想寻求解脱,看来,五十年一次尸解确实难受。”季子训笑着,“不如,我替夫人解决了吧。”
话音未落,季子训猛地向前一冲,伸手赫然向杜铭玉抓去。
杜铭玉本来笑着,听到季子训后半句,脸色一变,侧身堪堪避过了这一击,还没等自己立稳便反手一击,却是直取季子训面门。
“小心!”岑今今看得着急,忍不住出声提醒。
眼看杜铭玉锋利的指甲就要到面前,季子训右手一翻,一把抓住了杜铭玉的手腕,杜铭玉一愣,迅速扭身,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小刀,直刺向季子训腹部。
季子训左手蓄力,重重向杜铭玉拿刀的手腕砍去,杜铭玉吃痛,小刀差点飞出手去,季子训右手一松,顺势一掌打在杜铭玉胸口,杜铭玉连连向后退去,靠近酒桌,却双手反撑着桌子,借力一跃,双腿向季子训踢去。
季子训刚转身避过,一把匕首却已经滑向他的咽喉,季子训不退不闪,反而迎着刀锋向前滑行,眼见刀锋就要触及季子训咽喉。
杜铭玉面色一变,心道不好,刀锋调转,欲撤手绕身攻击,季子训却不给她机会,一只手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往杜铭玉手肘处狠狠切去,杜铭玉吃痛,还不及应对,季子训随后的攻击又紧随而至,杜铭玉避无可避,一咬牙,堪堪向后退了去。
岑今今倒吸了一口凉气,再见季子训手上,哪里还有杜铭玉,不过抓着一层血淋淋的人皮。
“尸解也还是有好处嘛,至少跑起来方便。”季子训将手中的人皮随手一扔,笑了笑,说。
这笑容,一如他以往的笑容,温柔阳光,此刻在幽冷的灯光下,却带了几分阴狠与嘲讽。说话间也他并未停歇,身子一转,便向杜铭玉扑去。
杜铭玉刚拖着血淋淋的右手手臂,眼见躲避不及,却是左手一抬,地上昏死的陈默蓦地弹起,迅速向季子训飞去。
季子训也没有犹豫,抬起手,正准备收紧五指,却不经意地瞟了旁边岑今今一眼,此刻岑今今正呆呆地望着他,他稍一犹豫,手一挥,陈默的身体就往旁边的酒架砸去,陈默身体结结实实地撞在酒架上,又软塌塌地落在地上。
那酒架虽然靠墙而立,制作精良也结实,但上面的摆着一排排名酒,哪受得了这碰撞,只听哗啦啦一连串激响,随之而来的是汩汩的流水声,一瞬间,酒味在整个地下酒窑弥漫开。
陈默首当其冲,自然被砸了个够,却依然软塌塌地躺着,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而就这一分神的功夫,杜铭玉已经不见了。
这个酒窑只有一个入口,便是岑今今随杜铭玉下来的楼梯,而那楼梯在季子训身后,显然杜铭玉不会是从那里离开的。那么只有一种解释,她消失了,凭空消失。
岑今今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毕竟,杜铭玉不是人嘛,不管是妖还是鬼,按照常识都是可以在必要的情况下消失的。
不过……这样说的话,眼前的季子训……也不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