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似乎对尼摩船长的镜子很感兴趣。”出门后,陈褚将诗人堵在走廊的角落,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这个……”
“如果你再给自己的行为增加疑点,无论你知道什么,我都不会再和你呆在同一条船上。”
“好了好了我说就是了,你这个人就是太敏感了,上了船之后什么事都一副危机重重的样子,好像有东西在追杀你一样。”诗人不满的抱怨道,没有注意陈褚听了他的话神情微微一愣,自顾自地继续道:“那个镜子,我四十年前曾经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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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还记得之前听到的那个传说吗,其实它曾经是真实的。”
诗人加重了曾经二字,眼中仿佛回忆起了什么,逐渐泛起悲伤。
“因为我曾亲自参与,也是唯一目睹了整个事件,还活着的人。”
三十多年前,诗人还只是一个贫民窟随处可见的小混混。他二十出头,吊儿郎当,没有亲人也不娶老婆,身无长物却偏偏好酒,喝的兴起便去街口发疯唱歌,整天游手好闲,没了钱就去赌坊碰运气,十有九输,却还是屡教不改。
第一次遇到那个男人时,他正因为欠了一屁股的赌债被赌场老板钢斧玛奇莫的手下追杀,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很多细节都变得模糊,但他却清晰的记得,那是个十分漂亮的晴天。
有多久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太阳了?诗人边跑边眯起眼睛,望向湛蓝色的天空,就这么片刻的失神,后面的叫骂声就近了。
正当他被那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逼得走投无路时,一个路过的年轻人一脚把他踹进了河里,然后笑吟吟地给他们指了相反的方向。
打手走后,年轻人亲自把差点淹死的诗人捞了上来。
“还不快谢谢我的救命之恩。”年轻人大言不惭地邀功:“我今日的英雄事迹一定会被后人传唱,名留青史……”
诗人一边吐着水一边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唉,算了,大恩不言谢,按照东方的传统习俗,你下辈子要是投成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再来感谢我吧。”
诗人终于把肚子里的水吐完了,跳起来指着他大骂:“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老子被抓住顶多也就剁一根手指,你这一脚差点给我直接送去见上帝!”
“哈哈哈哈不用客气,我叫文森特,是个吟游诗人。”
“我叫……”或许是因为年轻人不愿被人看低的自尊心,诗人鬼迷心窍道:“我叫玛奇莫,是个赌场老板。”
“你是赌场老板怎么会被人追杀?”
“他们欠钱不还,想着杀了我就不用还债了。”谎话一出口,后面只会越来越顺:“怎么说你也算救了我的命,我哪天有时间请你去喝码头最好的酒。”
到底还是没喝上码头最好的酒,刚刚的打手去而复返,两人只得落荒而逃,跑的时候还顺走了街边的几瓶朗姆酒。
“贝克大叔家的酒虽然没有独眼酒馆那么香,性子却更烈……”
患难之交加上年纪相仿,在酒精的催化下文森特和“玛奇莫”很快就成为了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俩。
聊天中才知道,文森特说是吟游诗人,其实是个流浪的音乐家。他带着一把漂亮精致的特鲁琴,琴身由龙骨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琴弦是纯银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据说这琴是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留给他的,母亲死后,十五岁的他就一边弹着琴,一边独自周游大陆。
两人躺在草地上,伴着聊天,几瓶朗姆酒就喝到了夜幕低垂,星空下,文森特弹起了特鲁琴,合着琴声,玛奇莫开始唱歌。
不似平常一般发酒疯般的乱喊,这次他唱得很认真,声音中也带着一份莫大,却又无法言喻的孤寂与痛苦。
或许是因为年纪轻轻就领略了无数的悲欢离合,文森特弹出的曲子里不仅没有自怨自艾的凄苦,反而带着一份独特的豁达,将这样截然相反的两者混合在一起,所吟唱出的曲调时而婉转悠扬,时而铿锵有力,让人只要听过一遍,便一生都不会忘记。
“我们去演奏吧!把音乐带给尼利斯的每一个角落!”月光下,文森特突然提议:“你是赌场老板,如果怕被人认出来就在脸上蒙块布!我们一定能凭着音乐征服他们!”
“好……”玛奇莫醉醺醺地答应了——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都在一直后悔着今天这个回答。
凭借着高超的演奏技巧,他们很快就在尼利斯这个地方名噪一时。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演奏,从海边的篝火晚会到音乐厅的聚光灯下,再到贵族的府邸,每个地方都回荡着悠扬曼妙的旋律。
予音乐以世界,予世界以晨光。
美好的生活延续着,当诗人早已忘记了自己不是玛奇莫,并觉得他们会一直这样唱着歌流浪下去时,从贵族宅邸回来的文森特却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他说:“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文森特爱上的姑娘是一个贵族的女儿,还是整个沿海势力最大的公爵的女儿。
她在之前的演奏中对文森特一见钟情,两人的爱情如同飞蛾扑火,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着悲剧的结局,他们知道,却还是选择了彼此。
玛奇莫在为朋友开心的同时,却也在为自己黯淡的未来而感到隐约的悲伤。
相爱的两人在花园里躲过佣人偷偷约会;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时悄悄交换信物;一朵花,一方手帕,一个廉价的戒指,都可以让文森特傻笑一整天。
玛奇莫从未见过自己向来不拘小节的朋友竟然可以露出如此甜蜜幸福的表情。他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去街上演奏过了,文森特甚至夜不归宿,三五天才能抽出空来与他说一句话。
玛奇莫又开始喝酒,却不敢喝醉。可能上天是公平的,友情失意赌场得意,他蒙着脸去赌场竟破天荒的赢了两三个金币。
他在街上逛了逛,想到自己还未曾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公爵小姐,也不愿意让她看低,便用手头的金币买了一面精致的小镜子,想要当做见面礼。
刚从街上兴冲冲地回家,却看到文森特比他更加开心,进门边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怀孕了。玛奇莫,我最好的朋友,帮帮我,我想要向她求婚。”
与此同时,在公爵的古堡里,另一场对话也在展开,然而二者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女仆在收拾房间时,在小姐的枕头夹缝里发现发现了一封来路不明的情书,为了讨赏,她立刻拿着它向老公爵告发了这场恋情。
老公爵自然十分震怒,他本已打算将女儿嫁给王室中的本家,此刻却只能作罢,将不知廉耻的女儿关在房间里,在她认错前,断绝她的食物和水,禁止一切探视。
文森特递上的拜帖也被撕碎扔在泥水里,老公爵对他引诱自己的女儿这件事恨之入骨,发出悬赏想要暗杀他,却在玛奇莫的掩护下只是被马车擦伤了腿。他还动用自己的权势,将文森特从整个上流社会封杀,想将这个不自量力的穷小子彻底赶出这座城市。
夜里,玛奇莫攀上爬满了荆棘蔷薇的外墙,伴着月光,他带来了文森特的手信。这对悲情的恋人决定在三天后的夜里带上面具,永远离开这里。
但是诗人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将转告时将时间提前了半个钟头——他想在入夜前与文森特一起在海边演奏最后一曲,也算是为两个人最后的送别。
“之后便是你们知道的那个故事了。天空中突然出现无数的月亮,将夜晚照亮如同白昼。公爵派出的人很快就在海边找到了他们。”
“那时我也在场,我几乎要给那些船主下跪求情,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我们。”
“我们被彻底堵在了海边。天空中的月亮那么耀眼,我却只看到了其中冷漠而冰凉的光。如果不是因为我将时间提前,在看到千月凌空时他们就会改变约定……但是那两个人没有怪我。”
“他们手挽着手走向大海。文森特带着他那把美丽的鲁特琴,女孩的面容我总是记不清,却至今还能想起她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飘在水面的样子。”
“天空的异象引起了海面千年难遇的潮汐,一个大浪将所有人淹没,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后来,贵族的城堡着了一场大火,火焰将所有东西都毁灭殆尽,老公爵从中逃了出来,带着剩下的家产坐船去了南方。在废墟里,我抱着那面镜子,坐了很久很久。
在经历了这些之后,我真的成为了一名诗人,我写出的东西让整个尼斯利都为之赞叹。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也从来不是所谓的玛奇莫。这一切都是谎言,只能日复一日地对世俗失望。我在痛苦的日夜里沉寂,靠着酒精的麻痹现实的一切。我再也没有唱过歌。
最后,在一个烂醉的雨夜里,我将那面曾经寄托着全部希望的镜子,在当铺换成了几个铜币,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而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原来故事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陈褚低下头,似乎是在为了触动诗人的伤心事而感到歉疚。
兔子先生安静地立在她身边,没有说话。他的眼睛里依旧清澈,似乎这样悲伤的故事已经不能再打动他。
“都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个废物一样的老头子罢了——只是没想到今天还能再看到三十年前的旧物。”
“抱歉,请您今天先在房间里休息吧。”陈褚的声音低低的,看不清表情,她带着兔子先生离开房间,临走时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两人并行于昏暗狭窄的通道里,兔子先生有些担心地望向身边的女孩。
走廊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忽明忽暗地照在她被帽檐遮住的侧脸上,嗒嗒的脚步声中,陈褚勾起嘴角,带着嘲讽和不屑: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