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一,学校开学的日子。
早过了二小姐掀铃叫早饭的时间,吴妈怕小姐贪睡耽误了上学,上楼敲门叫她。
可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响应,吴妈开门进去。
只听见“啊”的一声。
吴妈吓得跌坐在地上。
二小姐吊在梁上,阳光通过向外大敞的窗户直直的照在她脸上。把她早已肿的变形的脸照成诡异的橘青色。眼睛紧闭,嘴巴大张,似是还能看到她困难呼吸的模样。
哪里是睡过头,分明是自尽了。
…………
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巡铺房派来两个警察接走了尸体,初步判断死者死因为自尽,死亡时间在晚上十点至凌晨一点左右。
谁也不相信昨天还神采飞扬的二小姐会自尽,何家乱成一锅粥,太太直接哭晕了过去。
早上雨霁接到电话就立马赶来了,宝露抱着她不停的淌泪,雨霁低声安慰她。
乔珠在她旁边也是低着头不停用帕子抹泪。
何老爷红着眼角,衣服胡乱的穿着,头发也糟糟侧到一边。坐在沙发上,止不尽的叹气。
姨太太在他旁边想规劝几句,手里的帕子绞来绞去,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昨天还喜气洋洋的一家人,今个成了这样。
外面传来一阵吵吵闹闹。
少爷何宝琼风风火火提了姊夫宗林的领子,一路半提半拖的把宗林甩到了众人面前。
宗林狼狈的趴在脚踏上,鼻青脸肿的,嘴角还挂着血,身上的晨袍被拉扯的皱成一团,拖鞋圾了一只,掉了一只。
看样子是刚起来就被何宝琼一路骂骂打打的拖过来了。
宝露哪里能见宗林这样,连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坐到沙发上来,凑到他跟前看他伤势,见伤的不轻。冲着宝琼喝问道:“平白无故的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家里都这样乱了,你还要做这些拆烂污的事。”
宝琼愤恨道:“姊姊你是不知道,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说出来我都嫌脏了我的嘴。”
宝露冷笑问:“你尽管的说,传成什么样。”
宝琼看着宗林道:“姊姊你问他,始作俑者最清楚。”
宗林本身倒在宝琴的怀里,听了这话,抬起头梗着脖子,道:“你少血口喷人。”情绪激动说完扯到了嘴角“诶呦,诶呦”的叫疼。
宝琼恨道:“如今是知道疼了。我就是恨,恨我不能把你杀了,好为我妹妹报仇。”
宝露看着心里揪的紧,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宝琼你直说。”
宝琼叹道:“昨个有人听见,宗林和宝琴私下的谈话。说宗林脚踏两只船,有了姊姊还不够,还和妹妹暗通款曲。事发之后,姊妹两个人因此大打出手,宗林迫于姊姊的淫威,把妹妹逼死了。”
宝露听了他的话,怒极反笑道:“你少说些混账话,你姊夫和你妹妹那里是你能编排的。”
宝琼摊手,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虽说是谣言,但也不是没有凭据,我早就瞧着宗林待宝琴有异心。宝琴迷了心窍为了他上吊也不是不可能。再者说了,我编排不编排不知道,某人到底是为什么接近姊姊你和宝琴我可能猜的出来,他当时接近你估摸就是为了钱,后来发现娶了宝琴能拿的可更多,可不就弃了你投了宝琴。”
这话说的极难听,一下戳进了宝露的心眼子,让她泄了气,她心知是史家姐妹搞得鬼,可却浑身跟泄了力似的,说不出话来。
她只能用眼睛死死盯紧了宝琼,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
看见姊姊说不出来话,他越发的变本加厉道:“后来他发现宝琴虽然爱慕他,但是在钱财问题上却是分的极清。他苦心经营无果,就说出要和宝琴保持距离的话,宝琴一气之下上吊了。”
宗林:“你……”
“好了,都别闹了,宝琴刚走,你们这样吵吵闹闹的像什么样子。”一直没开口的何老爷打断了宗林的话,他面上不显,可声音一出来苍老的不像样子。
他看着宗林缓缓开口:“但是要我知道是什么人害死了我的女儿,我做鬼都放不过他。”
何老爷其实也看出了宝琴待宗林不一般。此刻突然觉得宝琼说的也不无道理。
宗林见众人几乎都带着认为他就是凶手目光看他,宝露也低着头不说话。堂堂大才子那里受得了这种冤枉。
知道自己是待不下去了。索性也不解释,站起起身来,负气道:“我宗林目前还不需要卖身求荣来获得富贵,你们不信我,那我这就去请侦探来。”
……
晚些时候宗林还真请了侦探来。
何老爷知道有客来,也不能是早上那个样子。简单梳洗过后,瞧着宗林身后着银灰纺绸袍,面皮白净,身材略微有些削薄的年轻人直摇头。
只当是宗林不服气随便找了个人来应付。这位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位侦探,要说是哪家豪门太太在外姘的相好,他到还觉得像些。
直到对方报上名来,才反应过来这位就是昨个在报纸上占满了版头,帮助巡捕房破了大案——大名鼎鼎的罗杰丝。
不由感世事无常,白云苍狗。昨个还因他占了版头而气,今个可就要请人进屋来查案了。
连忙把人迎进门来,吩咐秋萍看茶。
罗杰丝倒是随意,摆手回绝了,对着何老爷直言要去案发当场看看。抬手把用金链子拴着的同套的金丝圆框眼镜带上。抬眼环顾了何公馆四周,这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何老爷连忙在前面带路请他上楼,罗杰丝一撩袍摆也跟着上去了。
说起这宗林和罗杰丝两人还是法国留学时的同屋的舍友,只不过宗林回国比他早两年,是吃了经济上的亏,早早的回国做事。
罗杰丝在钱财上倒不紧缺,则在法国又停了两年方才回国。罗杰丝性格古怪的很,同宗林虽是舍友,同一屋檐下,同一房间,但却是可近即远的关系,有些冷淡。宗林同宝露一样喜热闹,不缺他这一个朋友,也就不甚在意。
罗杰斯喜游历,但也不耽于玩乐,本是平淡无奇一个人,但就有一回,那时宗林已回国了,他另几个同学还有罗杰斯去一处度假村里度假,遇见一对夫妇,老妻少夫,妻子隔天死了,珠宝首饰全没,有人说是贼杀的。丈夫悲痛欲绝,罗杰丝却一口咬定了丈夫和其表妹有私情,并且合谋了这一场杀妻案。后来果不然,在丈夫的行李箱里的夹层发现还没处理掉的首饰,以及怀表里夹的表妹的小相。
罗杰丝这一举人传人,后来宗林也知道了。不仅宗林知道,白仁甫也知道了,这样人回了国,这才有了商业银行门口那档子事。
宗林心庆自己当时留了个心眼,问朋友要来了罗杰丝如今的住处,免去一番波折。
罗杰丝如今暂住在一家俄国人开的旅馆里,宗林问楼下的仆欧确认了房间号,上楼来了。
站在门口掀铃,等门开,里面的人身穿纺绸睡衣,睡眼惺忪的半眯着眼。
宗林自己急着过来,也是晨时的皱睡袍,还破了相,只是没想到午时了,罗杰丝还睡着。又觉得自己太过冒失,当下就有些不好意思来。
罗杰丝倒是没说什么,招呼人先进来。
屋子里没开灯,帘子紧拉着,黑洞洞的,看不出什么来,罗杰丝站在西式的柚木餐边柜前,就着窗户透的微光,拿起玻璃水壶,倒了杯水。
宗林接过,是冷的。
见罗杰丝没有开灯的意思,他也不提,直言了来意。
罗杰丝心里是有些不愿意,一是他意不在此,当侦探完全是阴差阳错。二是他本和宗林一样学的是新闻学,真当起侦探来,也顶多算是业余侦探,怕不堪重负。
可昔日舍友这样心急,他也有些摇摆不定起来。
罗杰丝犹豫,宗林却是等不起了,起初还有所保留,这下是全和盘托出了:“我如今是火烧眉毛了,之所以这样急,完全是有人故意抹黑我,非说是我脚踏两只船,逼死了小姨子,这其中是有些原委,我那小姨子确实意属于我,可我与她清清白白,又何来逼死一说。我那小舅子又在其中搅和,现在全家人都当我是个罪人。”
罗杰丝疑惑问:“那你的意思是怀疑小舅子?”
宗林见他有所回应,喜道:“也不能这样说。小舅子性子本就莽撞,一时气急了也说不准。”
罗杰丝又问:“那你又如何判断是他杀,而不是自杀?”
宗林答:“不止我一人,家里上上下下都都不信,这才向巡捕房报案。小姨子性格跳脱的很,绝不会想不开自杀了的。”
罗杰丝道:“你昨晚几时回的家。”
宗林想到昨日自己订婚,却没邀请罗杰丝,有些难为情,但又一想,罗杰丝不是那种拘于这样事情的人。
于是道:“这我也说不准。但也不算晚,我走的时候,老曹房里的灯还亮着。唔,老曹就是何公馆的管家,在花园里另搭了两间平方住的。”“八点多钟的时候,小姨子央求我同她跳舞,我一时心软答应了她。没想到酿成大错,宝露看见了喝醉生气向楼下掷酒杯,舞会被迫停止。我严厉的告诫了小姨子,她生气上楼,那时候我记得绝对清楚大厅里的钟响了,九点钟!后来我听仆人说,宝露喝醉了先回房休息,我先送走了来宾。知道宝琴心里不自在,又去了她的房间。”
罗杰丝问:“晚上可有异常?”
宗林答:“异常倒是没有,只是从我小姨子房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钢琴声,直到我走也没停止。”
罗杰丝此时生出些兴趣,点头道:“那还需到何公馆看看,你等等我,待我梳洗梳洗。”
又看宗林也是衣衫不整仍穿着早晨那套睡袍,便邀他一同进里屋洗漱。
罗杰丝比宗林要高半个头,宗林穿他的长衫便有些轻飘,收拾好了,等了半晌也没见罗杰丝出来。
又过了一刻钟,罗杰丝终于收拾好了,粉面油头,着银灰纺绸长衫,翩翩公子样。
宗林心里只嫌他少爷脾气,太过麻烦,嘴上却是什么也不敢言。
两人路上没敢耽搁,直径赶来了何公馆。
罗杰丝到了二楼宝琴房间里,屏蔽了闲杂人等,独自进去收集证据。
屋子里还保存着案发现场的原状,早上巡捕房的人走后,就再也没人敢进来。
窗户向外大敞着,罗杰丝拉了半扇窗户回来,这窗户里面带锁,且只能向外打开,如果不是死者打开的,那极有可能犯人作案后,从窗户逃离。
妆台上放一只搪瓷托盘里面置一盒半开的香胭脂并一只舶来的口红,镀银的铜梳上面还缠绕着头发。抽屉里放一只老式螺钿首饰盒,里面放了些首饰,旁边孤零零掉了只松石耳坠子。
四柱的铁架床上被褥散乱着,上面有明显躺过的痕迹。
楠木雕花的西式大衣柜,这衣柜很高,很大,足以藏匿一人,打开来,可里面的衣物倒是一件一件挂的极为整齐,没有被翻动过。
一只椅子倒在地上,房梁上有明显的轻微磨损,死者应当是被吊在这里,到底是直接因为上吊而亡还是被凶手以其他方式害死之后伪装成自杀,还需要法医进一步的判断。
罗杰丝托了托有些滑落的眼镜,自顾自的摇摇头,屋内有些太干净了,能判断的证据不多。
他脑子里模拟着何宝琴的路线,从床上起来,猜上椅子,套上白绫……正眼瞧见门边那架钢琴,琴盖是开着的。
罗杰丝从屋里出来。
何老爷和姨太太在门外候他,三人一道下楼来。
何太太如今是彻底病倒了,连下床都艰难,何老爷也是强打着精神由姨太太搀扶着。
罗杰丝问:“昨晚您可见到了什么异常的事?”
何老爷正了正头上的瓜皮帽,翡翠结子在阳光下水头十足。
他答:“昨晚宝露和宗林的订婚舞会我先开场致了词,后面舞会开始,年轻人都受新式思想,爱跳西洋舞,可我们又不会,在楼下看了有一小会。也就上楼去了,我太太这几日一直都不大舒服,一个人回她房里。我昨晚是歇在霞仙房里。”说罢看了看姨太太。
姨太太附和般的点了点头:“是的呀,老爷说的没错,是在我房里歇下了。”
又想了一会道:“要说异常……唔!后来,我都睡下了,宝露身边的丫头秋萍急急来敲门,说大小姐醉了,从二楼掷了酒杯到花园里,弄得客人人心惶惶,叫我下去看看,我胡乱穿上衣服,就随他出去了。宝露一向端庄,昨晚不知道怎么了。”
何老爷捋捋胡子,转头又伤心起来。“可怜间的孩子,昨天还好端端的跳舞,怎么说没就没了……”
罗杰丝还记挂着刚才的开着的琴盖,问:“那昨晚二小姐可有弹琴?”
姨太太见老爷有心无力,先替他答了:“有的,有的,弹了可有大半夜呢。”
罗杰丝又问:“那可知二小姐为什么弹琴?”
姨太太想到宝琴故意弹琴气自己,悻悻的,也不张口回答了。
何老爷只能自己来说,凄迷着眼,避重就轻的答道:“自启蒙就让她学钢琴,这孩子爱弹琴就是爱弹琴,哪有个什么理由。”
这话说的糊涂,罗杰丝也不再继续问。
说毕,三人已坐到客室,何公馆如今彻底乱了套,丫鬟妈子都忙的脱不开身,泡茶的工作由三个姑娘拦了。
宝露和雨霁,乔珠进屋来,三人人皆一身素白,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三人各有各的可怜。只是面上的神色都憔悴的很。
雨霁把茶碗放在罗杰丝面前的小几上,罗杰丝和姚雨霁二人视线相撞,同一时间又认出了彼此,两人心中同叹“怎么又是你!”
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又像不认识似的双双别过头去。
雨霁侧眼看他,罗杰丝虽穿着普通,可那料子细看之下皆是上成,通身气度绝非寻常人家出身能有的,戴金丝眼镜,斯文的很,倒是没有先前的狼狈样了。
罗杰丝也用余光打量着雨霁,双瞳剪水,欲语泪先流,红唇紧抿,模样倒是美。就是太卑鄙了些。
那日回去他仔细想了想,出门时怀表仔细的挂在衣襟上,怎么下一秒就出现在白仁甫手上,这问题就出在和他撞上的那名女子身上。定是那诡计多端白仁甫专派一个身手灵敏的女贼,佯装赶时间,故意和他撞上了,趁他分神偷了怀表。
只是这女贼说什么也不该在这何公馆,而且是发生了凶案的何公馆。
罗杰丝不动声色的在她身上打量一番,出人意料的侧身对宝露道:“这位小姐曾留过洋罢。”
宝露吃了大一惊,她今日只不过穿了家常的月白衫子,与寻常人家的女子无异,这位罗先生是哪里瞧出来的。
雨霁冲她手里拿的坤包豁翎子。她低下头来看。
雨霁转头来,和看过去的罗杰丝的视线又是一撞。
罗杰丝心道:“这女贼倒是聪明。”
两人看彼此的眼神里都有了探究,你来我往,却都没个结果。
“呀!”宝露一叹,拉回了两人。
是了,她刚才拿零钱打发佣人买些香烛纸钱,坤包便拿在手上。
这坤包是她陪宗林到巴黎时买的,上海的百货公司里暂时还没有。在上海能拿这样摩登的手包的人是有八九都是女留学生。
宝露拿起坤包来看,赞道:“罗先生果然心细如尘,不过呀您只猜对了一半,我是没赶上如今的出洋热,只是的确到巴黎游玩过一趟,这坤包也是在巴黎买的,罗先生慧眼如炬,一下便认出了。”
罗杰丝摇头笑笑,并不言语。
何老爷抬手道:“新下来的明前茶,罗先生您尝尝罢。”
罗杰丝尝了尝,确实清甜,鲜嫩。解渴生津是好茶。
问道:“那您可知二小姐最近是得罪了什么人,又或者是得了什么好处?”
何老爷听此有些不满,抖着身子答道:“她一个女学生,能得罪什么人。”
又沉吟片刻,“但是罗先生你说好处,我们家倒是有一件小事,我之前开玩笑,半真半假的说过,遗产要给宝琴分得最多。可依我看,我真不认为宝琴的死因是这个。要说宝露和宝琼为了钱财而动了杀妹妹的心,那根本是不可能,他们二人的品性我还算是了解,做不出这样的事。”
姨太太也附和:“是啊,宝琼根本做不出这种事情来啊,我们宝琼,他哪有这个胆。”
宝露本和雨霁坐在一边并未出声,听了姨太太这话,不由得开口道。“姨娘这是何意,把自己的孩子先摘干净了,倒显得我奇怪,那我也要替我自己证证明,姨娘你说是不是?”
姨太太那里听不出这话里的讽刺,心觉自己刚才心急说的话不妥,小家子气了。此时又窘又悔。讪笑道:“是,是,是。”
宝露又道:“昨晚我和宗林在一起,他是后半夜才走的。”
宝露这话说的大胆,虽说是订婚了的人,但也不能这样孤男寡女的至深更半夜,好在如今何老爷脑子糊涂着,听了并无什么波澜。
和宗林说的无异,罗杰丝点点头,问:“那你知道何宝琴为什么要半夜弹琴吗?”
宝露支着头,瞧了姨太太一眼。讽道:“先前有几次都是在白天,她就是为了气姨娘,知道姨娘有心疾故意弹的。”
这倒是说了何老爷不敢说的话,姨太太又是气又是窘,帕子在手里绞了又绞。
宝露又继续道:“可这都是在白天,昨晚不知道为什么是在半夜。”
又用手肘怼了怼旁边乔珠,示意道:“罗先生你问问乔珠罢,她或许知道。”
乔珠本低着头发愣,此时慌忙抬起头来。直愣着眼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她呢”罗杰丝指了指雨霁,目光探究。“她知道吗?”
宝露身子往前挺了挺挡住了罗杰丝的目光:“她知道什么啊,她昨天才来的,且早早回了,今个也是来陪我,您大可忽略她。”
罗杰丝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