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丝到花园里来。
管家老曹正指挥着人把挂在树上一溜的皮球大的红色小灯摘下来。
这老曹是个“地中海”,铮亮的光脑门,虚搭了几根长头发。像是一碗油汤,上面浮了几只黑菜叶。身量不高,佝偻的立在那里,有些鼠相。他是何公馆的账房先生,在何家干了有大半辈子。
世故的很,看见罗杰丝只一个劲的陪笑脸点头哈腰。
罗杰丝让他坐下,他才颤巍巍的坐下。
“昨晚我呀,可一直那里都没去过,就只待在账房。”
罗杰斯见他这样谄媚,心里有些厌烦,面上倒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强压住心里的不适问道:“那昨晚您可瞧见什么异常?”
老曹笑道:“我是没瞧见什么。昨晚宾客走光了之后,安静的很,连半点杂声都没听不见。”
“这样啊”罗杰丝点头。“那昨晚账房可就你一个人在?”
“诶呦,不是,不是。”老曹摆手,急促的道了一声,左右顾看,见周围没人,又换了紧张的神色,神神秘秘把身子凑过去,压低了声音对着罗杰丝。
罗杰丝爱洁,只觉老曹呼出的口气,让他胃里的食物直往上涌,只得屏气继续听下去。
老曹道:“我相信先生您,我跟您说的这事,您可千万不要向外传了去,少爷昨晚在账房喝酒,老爷知道了要打断腿的。”
罗杰丝问:“那昨晚何少爷和你一直都在账房喝酒?”
老曹点头道:“是啊。”
罗杰丝道:“具体时间线能说明吗?”
老曹凛了凛神色,沉了一口气道:“昨晚约莫九点半吧,少爷来找我喝酒。不瞒您说,我这是大小看着少爷长大的,少爷有时有了心事,都是同我诉的苦。昨晚,少爷说他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可老爷又将他功课抓的极紧。太太和二小姐又时常挤兑他们母子二人。这在家里都不是秘密……我和少爷边聊边喝到午夜才终于是醉了,沉沉睡去,到了今早才醒。”
“曹叔,你怎么坐下了,后面那些彩丝带可都要拆啊。”
从二人身后传出来一个声音。
老曹这才把贴过来的脸收回了,罗杰丝才有了得以呼吸的机会。
何宝琼穿着一件网球背心,手里拿了一捆枯树枝。背着阳光从后面的林道过来。
宝琼要不是面容上跟何老爷有三分像,真瞧不出是何老爷的儿子,何老爷身量偏瘦小,宝琼却长的高大强壮,笑起来憨傻,露出一排白牙。
他走近了才看见罗杰丝,道:“哟!这位是?这位是罗侦探罢,久仰,久仰。”说完还装模作样要拜一拜。
“不敢当。”罗杰丝心觉好笑,这是戏文看多了。摆手请他坐下。“我听老曹先生说,昨晚你你一直在账房里喝酒?”
宝琼看了看老曹,猛的站起来着急道:“不是说好的不告诉别人,曹叔你怎么说了?”
老曹向他点了点头:“诶呦,不说能行么,难道我能让你眼睁睁被怀疑?”
宝琼叹口气:“让罗先生您见笑,我爸爸管的十分严,这要不是情况特殊,我还真不敢把这事说出来。”
罗杰丝笑笑:“何少爷放心,我会尽量替你保密的。那昨晚,少爷察觉出什么宝琴小姐有没有什么异常?”
宝琼大喇喇的双手手一摊,挑了挑眉。身子往前倾一倾,疑惑道:“异常?要我说她每天都够异常的,疯疯癫癫的。”
罗杰丝挑挑眉:“你看上去并不赞同你妹妹?”
宝琼赞同的点点头:“的确是,从小到大她就一直欺负我。我很讨厌她。”
也许是知道自己不会被怀疑,所以宝琼格外的坦荡。
罗杰斯托了托从鼻梁滑下的金丝眼镜,笑问:“可我听说你对宗林和宝琴颇有微词?”
宝琼点头道:“是有些误会,死者为大,是我莽撞了,不过也我跟姐夫方才也道过歉了,这事是我的不是。”
***
于此同时,宝露,雨霁,乔珠三人候在太太房外面,医生方才进去了,太太的情况很不好。
又过了半晌,医生出来了,宝露迎过去,医生只摇头,何太太受了刺激,短时间内好不了。
躺在床上见谁都叫宝琴。
宝露怕吓着她们,让雨霁和乔珠先回去。
乔珠哭了一个上午,眼睛早已肿的不成样了,上下眼皮紧贴在一起,睁不开。一对眼睛像蚌珠壳,仿佛随时都能蹦出珍珠豆来。
但她仍然很美,整张脸哭红了,使她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水蜜桃。
雨霁从后面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伤心也要注意身子,千万不敢病倒了,家里可不敢再有个病人。”
乔珠猛不丁抓住了雨霁的手,手汗黏腻,雨霁想抽出来,可她握的很紧,雨霁不得法。
楼道里黑洞洞,只能瞧见她望来的一双眼。
乔珠摇头,凄笑道:“姚家姐姐,你是个好人。可你不懂,我有悔。”
“别这么说,乔珠。”雨霁把手抽出来,扶住她的双肩:“能跟我说说宝琴的事吗?”
乔珠呆愣住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乔珠抽抽噎噎答:“我同她…我同她一起长大,…她长我两个月,我们年岁相当,一起上学,从小到大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乔珠摇头。
“那她为什么要半夜弹琴呢?”
乔珠闪烁着眼睛,忽而急切道:“我说过的呀,我不知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弹琴,她弹琴……”
又摇摇头,摆手痛苦道:“姚家姐姐对不起,求求你不要问我了,我真的……我真的,答不出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靠在墙根才把身子撑住。
雨霁直觉乔珠一定知道什么。
抚着她胸口帮她顺气。
乔珠却趁她不注意,转身一步并做两步,跑下楼去。
雨霁怕她出事,追着跑到花园来。
这一片鲜有人来。
绕过去就是饭厅后门,再往前没有正路,只有一条石板小道正好可以绕半个何公馆走到通往大门的正路上,石板小道上满是落叶,乔珠早不见踪影了。
顺着小道往前走,花园里栀子开的正好,远远的都能闻到,雨霁不由得想起宝琴在那天说过的话,“栀子香媚俗,粘在身上担都担不掉。”如今看来这句也不全然是讽刺人,她确实是亲身体验过的。
左面靠外墙一排刷的白白的小平房,就是管家老曹所在的账房,账房并不在主楼内,而是在花园里另辟了这一处。
门打不开,只能从窗里望,隐约能瞧见屋里设施简陋,只一张铁床,一张木桌,墙根堆了几只藤箱子,床底下藏了几坛酒,桌上也倒放一坛。
雨霁再强拉了拉,门还是开不了。
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大开的琉璃玻璃窗,在阳光的折射下,盯的久了,绿的刺眼。
这正是何宝琴的窗下。
可窗户下面,初春新芽,草地葱郁,隐有暗香袭来,可半分没有踩踏过的痕迹。
雨霁望着那大开的琉璃窗,心中仿佛有了指引,告诉她到学校去。
***
在租界里当探长,要不怎么说是个好差事,每日来了,将活儿往底下人手里一分,他就清闲了,每日在办公室里不是喝喝茶茶,就是逗逗外面廊下的那只鹦哥儿,让它学几句闲话。
他最是不怕旁人说他在其位不谋其职,说他是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流。他让人笑话的事还少么?看不起他又如何?当着他的面还不是得点头哈腰的叫一声白探长。多风光。
人呐,还是不能太要脸,脸皮厚的都是聪明人。
白仁甫白探长,脚翘到办公桌上,头歪倒在椅背上,头发丝掉下几绺,搭在额头上,正做着美梦。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电话响了。
刺耳的声音,让白仁甫梦中惊醒,险些摔下椅子,但尾椎骨骨还是没能幸免,磕上了。
他一面揉着,龇牙咧嘴的,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罗杰斯打的,要求他对早上送来的那个女尸从新进行尸检。
这个他知道,早上出来的结果,是自杀。罗杰丝让他再查,看来是另有隐情喽。
可这个罗杰丝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辈子再也不当侦探了,也绝不会再和他这种无耻败类打交道了吗。这才几天?他嗤笑一声。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对面罗杰丝迟疑了几秒,道:“帮一个好友的忙。”
听得出声音里的尴尬。
白仁甫脑子里疯狂的盘算,打准了主意。
夹着电话,勾唇笑了笑,慵懒道:“那我帮你,你是不是也要欠我一个帮忙?”
“那是自然。”对方着急便很快回答。
“这么爽快?”
“这么爽快。”
“那好,等着消息吧。”白仁甫说完挂了电话。
心里盘算着,鱼已咬饵。
他要的可不仅仅是帮一个忙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