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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民国双探 鳄鱼毛线团 5664 2024-07-10 13:25

  初春的早晨总是雾蒙蒙的,给圆形小窗上结了一层水汽。

  风刮动院子里的落叶,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没透过玻璃小窗照进来,阴暗的厨房里,塔娜太太已经忙活了半天了。

  其实日头已经不早了,一楼的小窗里,不到大太阳是照不进来阳光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向她的丈夫抱怨过。直到她丈夫去世,塔娜太太突然就习惯了这种昏暗。

  门口有人掀铃。塔娜太太在围兜上揩揩手,转动着她肥胖的身体向小窗外望去——达茜惺忪着眼,慌张的打开纱橱的门,重重的闭上。再跑向房门。再重重的闭上。她金色的短鬈发在初春的风中飘散,穿着黑色的旧黑麻裙的身体绕过铁艺大门,取了牛奶和报纸。玻璃瓶装的牛奶,在她怀里摇摇欲坠。

  真是个冒失鬼,塔娜太太挤了挤眼睛,暂时遮住了她那蓝绿蓝绿的眼珠子。转过身来继续煎她的肉丸。

  塔娜太太的丈夫是个犹太人,有一爿药房。七年前去世了。达茜就是在那时出现在她生命里。她也是犹太人,这好似在某方面给了她慰藉,她留下了她。她的丈夫在战争中丧失生命,她逃来了上海。她说她战前曾是一名纺织厂的女工,塔娜太太是不信的,但她仍旧用了她七年。

  为了补贴家用,塔娜太太把这座西班牙风格的小屋二楼租给了上海小姐密斯姚,顶楼租给了两个白俄舞女。但十一点钟达茜就要锁大门,所以她们通常是早上回来。

  达茜走到客厅里,掀铃叫密斯姚下楼来吃早餐。

  等到她从厨房里摇摇晃晃的托着银托盘进餐室。密斯姚小姐已经坐在椭圆的柚木桌前了,冲她微笑着,等她为她布上红茶。

  密斯姚眉眼弯弯,总是笑嘻嘻的,面容也是东方人一贯的白面团子脸。头发是烫过的。不同于线下流行的剪到耳沿儿或者盘于脑后,而是自成一派的拢于脑后,使她看起来像个另类,但并不使人反感。

  她从不对自己大声说话。不像塔娜太太——塔娜太太带着厚厚的圆眼镜看报纸,眯着眼,噘着嘴,浑浑厚厚的,像是在研究字眼。然而她其实心里紧张极了,害怕鲁莽的达茜磕碰了她的银茶器,这是她的陪嫁之一。

  关于密斯姚,其实是很神秘的。她在上海有家,可她偏偏不回去住,反而来塔娜太太这里。但塔娜太太很乐意,比起那两个满嘴谎言的白俄舞女,房租和饭钱她总是按时交,人也亲和友善。

  塔娜太太翻完了报纸,递给了对面的密斯姚,版头上黑色粗体的两行大字,前清大官盛茗昌,昨夜寿宴遇袭,凶手至今下落不明。

  密斯姚粗略的浏览了一下,皱皱眉。又递了回去。用布巾擦了擦嘴,向塔娜太太和达茜告别,从衣架上取下大衣和风帽,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她推开铁艺的大门,楼上有人向她吹口哨,是薇拉马丽娅她们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三层的小阳台上抽烟,薇拉的腿搭在铁艺栏杆上,大衣下面,穿着深绿色玻璃丝袜的腿像一只巨大的蟒蛇。热烈的阳光使她看不清她们的眼睛,只能瞧见嘴上两抹残缺的猩红。同她们打了声招呼,就跳上了黄包车。

  从海格路到吕班路这段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踏过了满地的法国梧桐,临近了有一爿商业区,隔着廊柱子能看到里面正在办汽车博览会,几家书局,洋人开的酒屋,西餐厅,咖啡馆,远远的飘来面包香。再往前是格林灯店,玻璃橱窗里布局精美,展着大大小小的电台灯,现在看倒是不打眼,晚上灯火通明时倒是夺目。她在那里挑了一盏水桃红打褶铜杆台灯,可惜价钱没谈拢,有些虚高。她回去魂牵梦绕的,还是决定今晚将它带回去。

  密斯姚全名姚雨霁。她还有个弟弟叫姚区明。两个人的名字取自“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幼时因为二伯膝下无子,分家后,她过继给了二房。姚家说来也算望族,她祖父先前也做过一任道台,可到了她父亲这辈却无人做官,她父亲和二伯都在洋人开的煤油公司做买办。二伯年前得了突病,没撑几天就去了,只留下了三房姨太太给她。

  她亲生父亲出来主持丧事,在上海的亲友不多,只草草办了。雨霁把房子留给了三房姨太太,按规矩分了些钱,自己搬出来住。

  二伯给她留了笔钱在商业银行,她挑了今天去转户。黄包车再拐个弯子就到了银行门口,她递给车夫两角钱。

  还没等上台阶,远处来了一帮骑着高头大马的黑制服的警察,扬起了一片烟尘。

  等走近了才看清为首的那个头发梳得油亮,唇红齿白的年轻人就是新上任的华人探长白仁甫,他上过报纸的。

  他身后跟着几个华捕和越捕呼啸而过。雨霁听塔娜太太说过,这些巡街的巡捕大多都是为了找出在法租界有秘密活动的革命党。

  雨霁来的不凑巧,进了银行,正好赶上高峰,前面还有几个排队的,顺着走廊的红皮沙发椅坐了一排排。雨霁寻了一个空位坐下了,顶上坏了一支灯,光线有些惨淡。

  对面沙发椅上坐着一个抱孩子的长脸的少妇,怀里的孩子哇哇直哭,她哄了一阵,不顶用。周围人陆续漏出不耐的神色来,她耐不住了,从黑布手包里取出一枚糖果,喂到孩子嘴里。

  这时进来一个男人,坐到少妇旁边的空位上。孩子这时也停了哭,嘴里含着着糖果,是化工产物的蓝色。

  他伸手玩他娘耳朵上劣质的红绿琉璃的长耳坠——对面的男人倒是引起了雨霁的注意,她暗暗用余光打量那男人。

  那男人倒是神秘,穿着青灰色的提花长衫,料子倒是上乘。看不清面容,黑礼帽遮了半边脸,露在外面的半张很是悒郁。坐在那里,倒不像来这里办事的。

  就这样静默了半响,忽然传来了一声尖细的惊呼。

  小孩猛的拉扯耳坠,把他母亲的耳朵扯出一条红口子,直冒血。旁边跑来一个黑脸婆子掏出手绢赶忙把少妇的耳朵捂住了。少妇嘴里叽里咕噜的骂着家乡话。一个穿着酱色旧西装的大胡子犹太人和银行经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纠纷吵了起来……孩子被吓的又哭了,在他母亲的怀里闹腾着。

  雨霁跑过去接过了哭了的孩子。

  慌乱间,青灰色长衫的男人早已经消失不见,等雨霁回头,只能看见走廊尽头,一个瘦削的缩影。

  她还没来得及想,就被唤去,排到她了。

  因排队的缘故,等到雨霁出银行,一看表四点多钟,时间已经和她预计的差出来许多,所幸同安医院离这不远,她小跑几步应该能赶得上。

  她这一面低着头跑,倒是没留意对面。迎面和一个同样脚步匆匆人撞了个满怀,好大一个踉跄,险些摔了。

  站起来抬眼一看,两人同时都怔愣住了,说巧不巧正是那个青灰色长衫的男人,雨霁认出他来,他显然也认出她了。

  他的帽子被撞掉了,终于能看清楚他另的半张脸。鸦色的睫毛,垂下来挡住了眼睛,直而高的鼻子,几绺发丝贴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因都走的急,谁也说不出走路不长眼的指责话。男人显然比她更着急,沉默过后,竟一声不吭的先离开了。

  等他走了雨霁才发现,他除了帽子,还掉了快怀表。一看就是只值钱货,只是上了些年头。

  她蹲下,正准备捡起来,忽而有另一只手凭空冒出来,先她一步抢了怀表。雨霁慢慢抬身往上看,黑制服黑马靴。

  居高临下,是新上任的探长白仁甫。

  他冲雨霁雨霁扬了扬手中的怀表,露出白而齐整的牙齿,笑的有些张扬得意。

  白仁甫声名在外,一是因为他数立奇功,深得法国人赏识。二就是他的这幅皮相,狭长的笑眼,唇若涂朱,天生的风流。斜斜的靠着墙,有些漫不经心的拿着怀表在手里把玩着。

  他是最清楚他这样貌对于年轻的女孩子是多么骇人的。所以从不会不屑于去利用它。他又往前靠了靠,使二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故意压低了声音:“小姐,这份人情能不能让给我?”

  姚雨霁显然并不吃他这一套,糖衣炮弹掩不住本质的危险,白仁甫年纪轻轻能做到现在的位置,他可是狠角色。

  她听不懂他话里的“人情”是什么意思,但很显然清灰衫子的男子神色匆匆肯定和他有关,她只跟他不过萍水相逢,她还不算傻到和巡捕房作对。

  她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

  等到了同安医院的大门,雨霁远远的就瞧见老同学宝露穿着极为乍眼的火红狐狸毛大衣,电光蓝缎子旗袍,袖口和领端各滚了一圈黑绒的狗牙边。秀眉红唇,聘聘婷婷的立在楼下候她。她剪了时兴的BoBo头,蘑菇云底下是两只扫肩的钻石耳环。

  跟拍画报似的,站在医院花园的喷泉跟前,引得周围人频频侧目。她是《妇女图画杂志》服饰健康栏目的撰稿人。

  用眼下最时兴的话来讲,她是最为摩登时髦的女郎。没有一天是不打扮的。

  她抬手看看表,娥眉微颦,似笑非笑道:“姚小姐好排场,竟叫我在楼下等了快一个钟头,带的汤都凉了。”

  她是惯会讽刺人的,明明等了约摸十分钟,到她嘴里就成了一个钟头。

  雨霁也是被她讽惯了,熟稔的斜飞了她一眼,一字一句答到:“银行排队,耽搁些了时间。”

  两人说着,上楼来。

  盛嘉仪的病房是单间,她让人把病床给挪到窗户跟前,好能看看外面的蔷薇。

  等到两人进门脱了大衣。

  她撇过略苍白的脸,可这双眼却是亮得很,紧盯着宝露手里的食盒。笑到道:“好香的味道,老远就闻见了,还是我两个姐妹好,会照顾人,赶紧让我尝尝罢。”

  宝露把汤往身后一藏,故作正经道“这汤可不是给你的,是专给听话的孩子喝的,像你这种不听话的,没你的份。”

  话虽是说得狠。可人还是提了食盒过去,顺着床边上坐下。

  雨霁也搬了藤椅过去,坐在病床边上。两个人左右护法般的簇着她。

  嘉仪点点头,望着宝露诚恳道:“好姊姊,我就是最听话的好孩子。你赶紧拿来吧,好几天未沾荤腥了,我馋的紧。”

  宝露把食盒打开来,盛了一小碗撇了油花,递给她,现杀的母鸡,小火炖了快一天,最为滋补。

  嘉仪满心欢喜的接过去,道:“还是姐姐疼我,就知道姐姐是刀子做的嘴,豆腐做的心。”可双手就跟提线木偶似的。有人暗中掣肘。汤也喝不到嘴里。

  宝露看她这样,叹口气,索性拿过瓷碗,一口一口的喂她喝。

  雨霁道:“你也真是鲁莽,那枪要是偏一点点,你可就丢了性命。”

  宝露皱眉,朝对面的雨霁看了一眼道:“她哪是鲁莽,分明就是不要命。周围那么多人,偏偏就她一个人要上赶着表忠心,她那几个哥哥人人都盼着她爹死,好拿了钱逍遥快活。就她一个傻的,替她爹挡枪子,倒是也真不枉她爹拿她当掌上明珠这么些年。”

  嘉仪不依她说的,汤也不吃了,直起身子,道:“好好端端的,我救我自己的父亲。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连带着我几个哥哥也骂起来。”又因太激动扯到伤口,疼的缩回床上。

  嘉仪其实心里明白,宝露说的也算在理。三哥哥四哥哥背地里都另有打算,可也不是人人都稀罕他们盛家的家财,六哥哥便不是。她岂能一棍子打死一船人。

  雨霁出来打圆场,三人自打在女中认识开始,宝露和嘉仪这两个火爆性子,就没停过嘴,每每二人吵闹得不可开交,都得雨霁这个好性儿的出来调停。

  雨霁对宝露道:“你这话说的太重,她还病着,莫要再刺激她了。”

  宝露扬扬秀眉,故作强硬道:“我难道怕她这只小麻雀不成。”

  这话出口,不知触了她那根弦。让原本在气头上的盛嘉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三人于是笑作一团,和好如初。

  “我要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宝露从银织的流苏手袋里拿出一份折叠的报纸,这正是早上雨霁看的那份,她递给嘉仪道:“前天中枪的人明明是你,可你瞅瞅看,这上面哪一个字提到你了。”

  盛嘉仪收敛了笑意,点点头,如实道:“三哥哥替我压下来的,我是姑娘家,传起来总归对名声不好。”

  雨霁问道“可那杀手不是逃了?这事难道就作罢了?”

  盛嘉仪道:“不作罢还能怎么着,天南海北,眼红我父亲,想杀我父亲的人多的是。哪能一个个都揪着不放。更何况……”盛嘉仪故意拖长了尾音,吊二人胃口。

  宝露耐不住,瞪她一眼。催到:“你好好说。”

  嘉仪这才正经起来:“更何况他在明我在暗。他瞧不见我,可我却瞧见了他的半个脸。还有手上的戒指。并且他当时刺杀时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同三哥哥商议后,还是决定谨慎行事,避免他来找我麻烦。”

  雨霁知道能让她们二人来,这医院定是绝对安全。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便问:“那等伤好了做什么打算?”

  嘉仪撅噘嘴,摇摇头:“家里还算安全,只是我不想回去。”

  “姆妈让我上南京去,小住一段时间,我那里不知道她打的是军政部宋子章的主意,想让我给四哥哥铺路,有了宋子章做仰仗,家产谁还敢打二房的主意。只是她也忒过分了些,那宋子章虽说长得端正,也算有为。可他是个鳏夫不说,有个四岁的小子不说,年龄却是足足长了我十岁还有余,我才不愿去。”她忽然笑的有些神秘,又故技重施,拖长了音,惊喜道:“但是……你们猜怎么着?六哥哥昨日来看我,同意我可以去他那里小住一段时间。”

  “六哥哥?你六哥哥回来了?”宝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问:“你这几个哥哥我们可都见过,可唯独你这个六哥哥,神仙一样的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可神秘的很。”

  嘉仪答:“六哥哥前几年是出洋去了,也是近来才回来的。和你们宗林还是校友呢。同你的想法一样,至少有好些人都还不知道六哥哥,他那里最安全,我先去他那里避避风头”说罢又摇头:“就是可惜,参加不了你的订婚派对了。”

  宝露点着她的鼻子道:“这不打紧,订婚有什么。正式的婚礼你可必须得来,咱们原先说好的,你和雨霁一人一个女傧相,谁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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