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城地处龙渊大陆东部的鹊阴府,虽然拥有几千年的历史,却并不富饶,在龙渊大陆的诸多古城中也算不得有名。不过,青丘城依山傍水,青丘山中盛产上等青雘,深受作画的文人匠者青睐,甚至天地门总坛的大部分生意,都是帮商户运送这些稀有矿产。
青丘城的天地门,名字恢弘大气,但其实并非是一个江湖门派,而是一座镖局。并且,天地门也是龙渊大陆信誉最好,最为出名的镖局。
而天地门的出名,不仅仅是因为它押送的镖从未出过差错。更因为天地门所押送的镖物范围甚广,上到珍宝名器,下到百姓茶米油盐,乃至书信消息,都可押运。而它分坛又遍布龙渊大陆,数量甚至比龙渊皇朝官府设置的邮驿还多很多。凭借这样的优势,天地门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镖局,无论在民间还是在各族门派间,都有不小的名气。
夕阳西沉,厚重的云霞仿佛将天空也压低了,将落不落地悬在屋顶,余晖在斑斓的琉璃瓦抹上一笔重彩的赤红。
瓦檐下挂着一对风铃,微风轻动,沿着白石板铺成的路,悦耳的声音一路蔓延到大门口。
在门口,本该摆放着石狮子的两侧,竟蹲着两只九尾神狸石像,颈上系着红绸。这两座石像不仅不威严,甚至调皮地歪着头,仿佛在侧耳倾听着风铃的歌声,又仿佛在开口微笑,欢迎着来到此处的人。
大门顶上有一块匾额,书有三个鎏金大字“天地门”,门两旁还有一副联,分别写着“行踪通四海,信誉满川洲”。
两个蓝衣门丁,挺胸立正,腰杆笔直,持一柄尖枪立在门旁。
就在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苍鹰的鸣叫,左首的门丁仰头望了一眼,迈出几步伸出了手,那只苍鹰盘旋了一会儿,一挥翅膀,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臂膀上,他这才看清楚,苍鹰脚爪上的竹筒表面,画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
显然,这是白虎坛坛主白筱的小灰。
这门丁与右面的门丁相顾一笑,熟练地取下竹筒,向大门里走去。
过了白石板铺就的外院,古松沿墙而栽,亭亭如盖。红粉的院墙围绕着一扇两侧钉着金钉的朱门,门里隐约两株翠竹滴绿。
走入门里则是两间大厅相对,堂柱雕龙攀凤,帘栊高卷,桌椅齐整,两个金衣女子捧着食盒转出屏门,向蓝衣门丁笑着打了声招呼,“有事找少门主?”
“正是,白坛主有信来。”蓝衣门丁点点头,往里又走,过了穿堂,是一个小院,院中一排窗格半开的楼阁,门口小匾上写着“群宴阁”三个小字。
院中熙熙攘攘,正值飧食将毕,蓝衣门丁在来往的人影穿梭,寻了一会儿,才看到夭夜宸自一扇门里信步向外走来,他连忙迎上去:“少门主,白坛主来信。”
“筱筱来信?”夭夜宸闻言,眉头一挑,问:“信在哪里?拿来罢。”
“在这里。”蓝衣门丁将信筒递上,夭夜宸打开信筒,取出信来,看罢他沉吟了片刻,转身出了群宴阁。
转过回廊,尽头又是几株青竹,掩映着一间书房,夭夜宸轻轻敲门,片刻听见里面有人说道:“进来。”
夭夜宸这才开门,书房中有二人相对而坐。坐在案前的中年男子,一身锦袍,威严有度,正是天地门的门主夭宗郁。
夭宗郁正在听帐房说这个月天地门的账目,见夭夜宸似乎有事要谈,遂与帐房说道:“阿来,你先回去,明日再说吧。”
帐房闻说,收了账本。待他离去后,夭宗郁才问道:“有什么事?”
“父亲,筱筱来信。”夭夜宸说着,将信递呈给了夭宗郁。
夭宗郁听到白筱,微微一怔,问道:“她现在在哪里啊,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她母亲。”
“自上次逍遥宫吊唁云清仙姑后,她说想要跟凤沉璧去凤凰城,我便同意了。”夭夜宸顿了顿,继续说:“但看这信,她果然没有老实待在凤凰城。”
“她个性爱折腾。”夭宗郁笑了笑,言语里带了几分长辈的宠溺,“叫她就在一个地方待着,她肯定不会听的,否则怎会去白虎坛。”
“不是那么简单,我担心她折腾过头了。”夭夜宸表情突然严肃起来,目光落在夭宗郁手里的信上。
夭宗郁有几分诧异,他一直以夭夜宸为骄傲,自从他自己身体欠佳后,夭夜宸便接管了天地门,一直以来都十分游刃有余,他还未曾见过自己儿子脸上会出现这样郑重的表情。
狐疑着,夭宗郁打开了夭夜宸递给他的信。
白筱的信十分简短,只有区区十一字。
“阿宸,魔雀,速来,凤凰城相候。”
夭宗郁微微抬眼,试探地问夭夜宸:“你告诉她了?”
“她找月巫卜到的。”夭夜宸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而且已经知道许久了。”
夭宗郁的眼神,在夭夜宸话音落后,变得有几分复杂,他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就好像从未见过面似的,一直看了很久,他沉默着,又闭上了眼睛。
良久,夭宗郁忽然低声说:“宸儿,都是为父太自私了。”
夭夜宸从容地笑了笑:“父亲,孩儿承担此事是自愿的,就像娘亲当年为你承担了吞噬的后果。”
夭宗郁没有马上接话,半晌后才又开口:“既然,你决定了让筱筱知道,就去一趟凤凰城。”
“是。”夭夜宸点头:“孩儿一会就出发去凤凰城。”
夭夜宸说罢,便要离去,还未迈出门槛,又听到夭宗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而隐忍:“宸儿,对不起,若不是当年为父把天雀翎带回来的话……”
夭夜宸回头,他看到夭宗郁,仿佛湿润了眼眶,眼睛里带着不舍。他不由失笑了:“父亲,您怎么多愁善感起来,娘亲还在的时候,您意气风发,那时候无所不能的您是孩儿最崇拜的。”
顿了顿,夭夜宸轻声但坚定地说道:“孩儿再说最后一次,我不会后悔重现天雀翎,父亲。”
“如果你真的决定了……”夭宗郁忽然一改担忧的神色:“我也不会阻止筱筱了解真相。其实为父也知道,你们从小在一处,关系血浓于水,她只是想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夭夜宸表情有一瞬的松动,喃喃地出神:“我也清楚,从前担心她会因此事卷入危险,是我保护过度了,所以我答应不再瞒着她了。”
夭宗郁闻言忍不住微笑:“筱筱早就是八尾的成年人了,等到她二次成年之时,怕是再没哪个能及得上她。族中上下,也只有她娘亲和宸儿你还一直将她当小女孩看。”
听着夭宗郁的“指责”,夭夜宸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窘迫,没有接话。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遂话锋一转,说:“有件事,孩儿一直很在意。”
“什么事?”
“关于洛渠楚,他为何如此关注筱筱?”
“……因为玄鸟。”
“父亲天是说天伦墟那尊上神?”
“不错。他是玄鸟的继承人。玄鸟与我族先祖乃是至交好友,筱筱作为我族天生六尾的神狸,是唯一有希望重现先祖威能的。”
“这二者也并无什么关联吧。”
“先祖是长生不死的,正如筱筱的重生。他作为玄鸟的继承者,如何会对此没有执念呢?”夭宗郁淡淡地笑了笑:“由他去吧,他对筱筱并无恶意。”
闻言,夭夜宸陷入了沉思。之前他的疑问还未说完的时候,就看到夭宗郁的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异样,若非他全神贯注,又眼力极佳,实难察觉。
所以父亲并没有说实话。
夭夜宸知道既然夭宗郁诚心隐瞒,便不会问出结果了。于是他不再多言,默默地迈出书房关门而去。
而在他离去以后,夭宗郁的叹息回荡在房间里,充满了无奈的情感,长久不散:“一个两个,脾气都和你一样……阿颜,我的资质如此平庸,谁都保护不了,该怎么办才好……”
——
夭夜宸离了书房,抬头望了望天空,夜幕不知何时低垂,落日彻底掩去了身影。
天地门中,多数人也已经离开,各自归家休息,廊下红灯初点,清风拂过,摇晃着光影,平添了几分寂寥之感。
夭夜宸的眼神明灭,若有所思,他从马厩中提出一匹白马,马夫将鞍马缰绳准备完毕后,夭夜宸飞身上马,一声轻喝,马蹄声急促,转眼就出了天地门。
天地门到凤凰城,路程不近,夭夜宸马不停蹄,风餐露宿,终于在数日后的下午,来到了凤凰城的城门前。
凤凰城古城当年名闻天下,除去龙渊城以外,可以说是古城之最。而新修后,夭夜宸是第一次到此。他骑马走在新修的街道上,看到城中新屋新舍,新景新貌,早已恢复了生机,是同样的人来人往,繁荣不减当初。夭夜宸不禁暗自钦佩凤栖梧父子与凰族重整旗鼓的能力。
只是,天阙峰那炎河绕城的奇景,被破坏得甚是可惜。
夭夜宸感叹了一句,径至凤府,下马拍门。
不久后,一个年轻小厮才开门探头出来,见夭夜宸一身白衣,手持白玉骨扇,仪表不俗,灰眼睛里带着笑意对自己施礼,先吃了一惊,问道:“公子是何人,容我通秉?”
“在下天地门夭夜宸,与凤少城主有约。敢问小哥,少城主他可在吗?”
小厮一脸遗憾地摇头,道:“不凑巧,我们家少城主前几天出门了,公子不如先进来,我禀告城主,容你在家里等候?”
“不必,既然凤少城主不在家,在下便明日再来,告辞了,多谢小哥。”夭夜宸说着,便告辞转身,还没走出三步,他已经看到街道远处,那极熟悉的青衣女子正骑在马上使劲向自己挥手,还大声喊道:“阿宸!你来的好快啊!”
凤沉璧跟在她的身后,嘴角噙笑地望着她的背影,听到白筱喊话,才看向了夭夜宸,略带歉意地张口,无声地说了句“万分抱歉”。
夭夜宸对凤沉璧看得清楚,也读出了凤沉璧的口型。虽然他知道白筱古灵精怪,凤沉璧没有办法管住她,但显然凤沉璧对白筱的纵容超出了界限,这让夭夜宸心中有一丝不快。
也许让白筱总跟凤沉璧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事?
夭夜宸望着飞快下马朝自己奔快来的白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三人见面,没有在街上客套,白筱抢先跳下马,上前将情况向夭夜宸尽数说了,后者听到最后,轻轻拍着手中的白玉骨扇,问道:“所以,你们想叫我破那所谓的四象升厄阵?”
“少门主,如果可以的话,望请一试。”凤沉璧郑重地请求。
夭夜宸没有立刻回答,不经意地瞥了白筱一眼,白筱立刻心虚地低下头。
夭夜宸看着低下头的白筱,她少见的沉默,眼神也不再乱飘,显出几分乖巧,而夭夜宸知道,她从来不会真的乖巧。夭夜宸敏锐地发现,她左眼下的胎记泛着一丝红色。夭夜宸知道,她每次兽归,那胎记就红一些——看来她又遇上了危险。
果然,见洛渠楚,就注定没有好事。
夭夜宸看向凤沉璧,强压下心中的不悦说道:“凤少城主,我素来不相信那位洛神医。”
“阿宸你……”
“此事既然有关天雀翎重铸,我姑且一试。”夭夜宸打断白筱,无视了她委屈的表情:“此是看在凤少城主的大义上。”
“在下虽不敢妄称大义,但多谢少门主愿意相助!”凤沉璧一喜:“请问何时能破阵?”
“事不宜迟,不如现在便去如何?”夭夜宸回答。
白筱见夭夜宸欣然应允,心中高兴,眼睛晶亮地望向他:“阿宸,你真是……”
“行了,你可以省下那些天花乱坠的好话,我懒得听。”夭夜宸不耐烦地打断白筱,“门主说了,你若想查……帮凤少城主查天雀翎重铸他不反对,只别误了白虎坛的事就好。”
“真的?”白筱喜出望外,“我怎么会误了白虎坛的事,这几年白虎坛的利润哪一年都不是最后一名吧!”
说着,她又重重地拍了下凤沉璧的肩膀,故意挺起胸膛:“我们家门主批准我开小差啦,饲主,从现在起,天雀翎的事就完全放心地交给我吧!”
凤沉璧笑而不语。
凤沉璧并非不善于察言观色之人,他看得出夭夜宸是想保护白筱,才一直不让她做走镖以外的事情。他越发对二人关系好奇,想知道夭夜宸对白筱这般呵护究竟是出于什么情感。
“饲主,快走呀,你还愣着干什么?”
白筱的呼唤让凤沉璧从沉思中回神,他这才发现白筱和夭夜宸已经上了马。凤沉璧下意识地向夭夜宸看去,夭夜宸也只是淡淡地回望回来,脸上客气的笑容,让凤沉璧颇为怀疑方才他暗中生气,是不是自己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