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沉璧一到府上,就被凤栖梧叫了去。
他尚未与凤栖梧说上两句话,就听到外面匆匆的脚步声,接着,身穿淡金袍头戴镶金冠、修眉俊眼的年轻人大步走了进来。
“父亲,七九长老说,您叫我和哥哥去龙渊城参加大会?”凤萧炀神采飞扬,高兴地问:“是不是真的?”
凤栖梧看着少年心性的他,禁不住笑:“这一身的风尘,多大了还不稳重。”
“父亲,这您可冤枉我了,这几年我哪有做过一件贪玩之事?”
“你说得是。”凤栖梧慈爱地点头,问道:“你这灰头土脸的,是做什么了?”
“后天可就到新城庆典日子了,东城不是剩最后一座庙没盖完么,我去帮忙了,要不是七九长老找我,我都不回来了。”凤萧炀上前两步,靠在凤沉璧旁边扬起头:“父亲,您平心而论,我比哥哥也不差吧?”
凤沉璧也含笑道:“这几年都是你在帮父亲,比我可靠得多。”
凤萧炀被凤沉璧一夸,得意地“嘿嘿”笑,半晌又问:“什么时候走啊?”
“倒也不急前往,你哥哥一直都在奔波,先好好休息几日,待过了庆典再走也无妨。出行的事务,叫华鸣帮忙打点就好。”
“我知道了。”凤萧炀说:“父亲,哥哥,那我先走了,东城那座庙我还得再去看看。”
“嗯,你去吧。”凤栖梧刚一点头,凤萧炀又风风火火离开,只余父兄二人看着他的背影各自感慨欣慰。
“父亲,适才萧炀所说的大会是?”
“哦,我正是为此事找你。”凤栖梧从案上拿起一封请帖,说:“昨日收到了龙廷发来的请帖,邀请我去龙渊城。”
“龙廷?”凤沉璧奇怪:“近日我们与龙廷有什么往来吗?”
“非是交际往来之事。”凤栖梧微微一笑:“是山海秘境大会临期了,今年正是一甲子。”
凤沉璧知道凤栖梧所说的“山海秘境大会”。
山海秘境是龙渊元祖的登仙之地。
龙渊元祖乃早期人族先人中的一位,他在凡世时潜心修道不爱虚名,而待数年后他一朝得道,人间物是人非,早已经不知他名姓。是以后世人才以“龙渊元祖”或者“蓬莱元祖”称之。
传说这位龙渊元祖得道后,为了感谢先天神祇对人族的帮助,于海外开辟出一处隔绝浊气的蓬莱圣境,让先天神祇得以延续寿命,长生不死。
这开辟空间与分清去浊乃开天辟地之举,自太古三圣神以后,仅有三人拥有如此浩瀚的威能,分别是蓬莱元祖、九幽冥君和后来的灵山佛陀。
所以作为龙渊元祖登仙之地的山海秘境,自然也有数不清的机缘神通,对于修真界而言,是寻仙问道不可多得的秘境。
不过,山海秘境只能由龙渊皇朝的守护者以密法开启,此前龙廷从未将山海秘境公之于众,一直到一千多年前那场生灵涂炭的灵魔大战之后,龙廷才宣布了山海秘境的存在,向正道抛出橄榄枝,试图以六十年开启一次山海秘境的方式,拉拢修道者结盟以换子民的安稳。
原本拉拢正道修道者的大会,与凤凰城没有什么关联,能够受邀,皆因这两百年凰族一直替天下人镇压着魔雀。
不过,五年前魔雀已经冲破封印失踪,凤栖梧当初受了黑衣人一掌后真气逆行,也经脉受损,使得双腿无法行走。从那以后,凤栖梧便半退隐,不再过问江湖中的事情,一心扑在重建凤凰城上。
“自从这双腿废了以后,我早已不再过问外事,所以便想由你和炀儿替为父走上一遭。”凤栖梧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残疾,眼中却不见失落,言谈也颇为洒脱,他拍拍双膝,笑道:“此番也正好让炀儿见见世面,权做历练,等日后,也能够在凤凰城的事上多多替你分忧。”
闻言,凤沉璧不由面露愧色。
五年来凤萧炀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帮助凤栖梧复兴凤凰城,对于凤凰城而言,或许凤萧炀比常因寻找魔雀的踪迹而离开的他,还更为可靠。
如此一来,哪怕未来没有了自己,凤凰城也不会衰落。
想到此处,作为兄长,凤沉璧又不禁生出诸多欣慰。
“萧炀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凤沉璧低声说:“是孩儿任性了。”
“为父知道,你的心结不解决,终究定不下心来,只可惜如今我已经不能帮你什么。”凤栖梧却并未责怪凤沉璧,反而安慰般地轻轻拍他的手,“你这几日,与那位白姑娘到处奔波,听说她受了伤,是怎么回事啊?”
“是……”凤沉璧想到白筱连日来的两次兽归,和断了的手臂,胸中一疼,定了定神,才将这几日他与白筱所经历的事情,详细地说与凤栖梧。
“你是说,鬼神宗魔祖晓生河很可能还活着,是造成我凤凰城惨剧的罪魁祸首?”凤栖梧听后凤沉璧讲完,心绪万千,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目前还只是猜测如此。但破城的阵法和风息氏的变故,能够证明背后确实有人捣鬼。”凤沉璧答道。
凤栖梧闻言陷入沉思,半晌后才道:“难怪那位白姑娘受了伤。若真相如此,你们继续追查,必将凶险万分啊。璧儿,虽然我知道你对魔雀的执念,但还要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想好了吗?”
凤沉璧坚定地答道:“孩儿决意如此,还请父亲成全。”
凤栖梧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为父虽说了帮不上你什么,但倘若那晓生河是真的活着,绝不止是棘手那么简单。以防万一,这次出发前,你去一趟神阙阁吧。”
凤沉璧诧异地怔了一下,“父亲?您这是……”
“去试试吧。”凤栖梧轻声说:“倘若焚凰能够承认你,也是多了一份助力。”
“……是,多谢父亲,若无其他事情,孩儿便告退了。”
“去吧去吧。我也乏了,一会你娘便回来了,你自己告诉她,不要再指望我替你打掩护。”凤栖梧低着头挥挥手,等凤沉璧走了,才又抬头望向外面,脸上尽是掩不住的担忧。
——
白筱一觉醒来,天空昏暗非常,险些让她以为自己睡了一天一夜,但实际上,她也不过就休息了两个时辰。
白筱随意地出了门,但没走多远,她就发现不熟悉路径,此前做狐狸那光景,为了尽快恢复也整日在养神,并不曾四处走动。如今她才发现凤府之大,一时不曾注意,竟迷了路。
此时虽然天空密云未雨,但凤府却很少有人走动。因为之前她打发走了被派来侍候的侍女,所以她穿过后花园,一直走到了膳房,才遇见了几位正在摘菜的男女。
厨房中飘出阵阵饭香,白筱揉了揉空空如也的肚子,转了头,遇见一位管家模样的男子,她记得这人叫凤华鸣,是凤凰城的副领事长老。
“姑娘,你饿了吧?”凤华鸣笑问,因为白筱是凤沉璧带回来的朋友,他也不敢怠慢,忙叫人为白筱准备饭菜。
白筱忙谢绝了凤华鸣,问道:“我迷路啦,长老,您可知道少城主醒了没有?”
“少城主才歇下一个时辰,还未醒。姑娘不如吃了饭再等。”
“不必了。”白筱略微思索,道:“我正好办些事,多谢长老好意。”
凤华鸣并没有继续询问白筱何事,作为一城的副领事长老,他招待白筱已经周到至极。听白筱要出门办事,就立刻派人引着白筱出府。
白筱行了没多远,腹中又感到饥饿,她这才到了路边快要收起来的包子摊买了两个包子。
离城门还远,天空中闷雷乍响,风也渐起,街道上行人稀稀落落,白筱在一家小店里买了块黄木,叫店家帮忙削成了一块木牌,浑然不介意即将到来的风雨向着城门口而去。
“不知道阿宸这会儿有避雨的地方没有。”白筱自言自语,天愈昏暗,风也更紧,将白筱的衣衫头发吹得乱舞,闷雷一声又一声,似乎暴雨将至,白筱这才抬头望了一下天空,足下生风,向城门急行。
片刻间,城门口的松树已经映入眼帘,新松不过两年,却已经如同几十年一般粗壮,白筱甚至怀疑万金堂是将别处的松树连根拔起,整棵在凤凰城重新栽种的。
风吹树叶飒飒,雨点忽然落下,打在白筱的脸上,白筱赶紧割开树皮,蘸着树汁将名字书写于牌上,接着选了一根粗壮树枝将其挂好了。
就在这时,牛毛细雨突然变成道道雨帘。白筱急下树,回头看了一眼随风雨摇动的木牌,确认不会被吹掉后才离去。
而在白筱离开后,疾风骤雨中,一道人影跳上了松树将白筱所悬木牌扯下,拿出一块香料在上面轻轻擦拭——透明的树汁,唯有万金堂的特制香料方可让其显形。
看到空无一字的木牌显露出的名字,人影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握着木牌的手渐渐收紧。接着,细微的声音响起,雨中的木牌忽然起了火焰,眨眼间就将其烧成了一团灰烬,他甩手将一手灰烬扬净,然后跳下树,飞快地消失在了雨中。
只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他也没有发现,离松树不远处的东篱居里,有一双眼睛将这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苏空世缓缓地起身,关上了茶肆的门窗,静静地等待着人影的到来,不一会儿,茶肆的后堂就传来匆匆脚步声,凤凰城收金者片刻间就来到了苏空世面前。
“堂主,您亲临凤凰城,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收金者恭敬地问道。
苏空世静静地盯着下首的收金者,半晌没有言语。苏空世的半张脸虽然藏在面具下,但收金者却仿佛能感觉到带着寒意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
“没有什么是万金堂不知道的,你身为收金者,为什么还问如此愚蠢的问题。”良久,苏空世开口,他声音不高,却隐隐含着无形的压迫感,每说一个字,收金者就觉得胸口一滞。
“属下实在不清楚堂主为何而来。”收金者低着头,紧张起来。
“白筱的牌子,你为何不收?”苏空世问道:“你觉得我花力气诱她交易,是为什么?”
收金者心里一慌,佯装镇定:“属下听不懂堂主的话。”
“你倒忠心。虽然不是忠于万金堂。”
他话音刚落,茶肆的门板发出响动,苏空世看了一眼门板,吩咐他:“打开吧。”
收金者不解其意,悄悄瞥了一眼苏空世,狐疑地打开了门。
风雨中,蒙着脸的背刀侍者,手中提着一个被布包裹的东西,湿漉漉地走了进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腥气。
背刀侍者看了收金者一眼,将手中的东西在地上一掷,发出一声闷响,滚了几圈停在收金者脚下。
收金者顿时脸色一白,仿佛知道布下的东西,他颤抖着手,将那块布一点点剥开,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布里自然是唐延的人头,睁大的眼睛里还留存着被杀时的绝望和恐惧。
收金者颤抖着嘴唇,对这颗人头伸出手,仿佛想要抚摸他的脸,又不敢真的伸手去触碰。好半晌,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收金者一跃而起,手中神光缭绕,向苏空世冲了上去,但他还没有靠近,就忽然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下半身突然没有了任何知觉,收金者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双腿与身体分离,鲜血涓涓地流了一地,但他自己却没有任何痛楚。
苏空世的手指微微一动,靥劫蛛丝便收回了袖笼中。
“万金堂不做亏本生意。你做久了千面魔影盛渔陵,是否觉得世上真的没人知道息广这个名字,更不会查到唐延的身份了?”
“苏空世,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收金者大声怒吼,眼睛血红,双手用力支撑起半身,疯狂地想要爬向苏空世,但他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了一般,一尺也爬不得。
苏空世就在这时在收金者面前蹲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收金者,面具后的眼神晦暗,接着他猛然扯住了收金者的头发:“你倒说说,是哪个不放过哪个?”
“是哪个?”苏空世突然提高了音调,问道:“是叛徒你?是风息氏?还是苏止?”
“苏止?”收金者好像听到了十分荒唐的事情,“哈哈哈,可笑,你居然也说苏止……”
苏空世厌弃地撒开收金者的头发,站起身擦了擦手,冷声道:“你的遗言,最好是良心发现。”
“良心发现?”收金者癫狂地大笑:“哈哈哈……我正高兴!风息氏当初没死干净,弄死了她,还有四个埋在地下半死不活,如今这四个也没了,我为何不高兴!哈哈哈……只可恨,我没能让风息氏满门尽绝,可恨!哈哈哈!”
“好,好。”苏空世怒极反笑:“息广,你记着,你不会有成为鬼的机会的,甚至,你儿子也不会。”
苏空世话音一落,收金者再也没有机会回答,他整个人都瞬间燃起烈火,在焦糊的气味中,收金者的荒魂忽然从身体中出现,发出刺耳的尖叫,面部扭曲得不成人形。
背刀侍者举起手轻轻一握,收金者的荒魂顿时四分五裂,化作了一团黑烟,片刻后,烟消云散,屋中除了残余的气味,连收金者的尸体都不见了踪影。
苏空世看了一眼地上仅余的人头,半晌后,淡淡地说:“拿出去,葬了吧。”
“堂主?”背刀侍者疑惑,因为方才苏空世说收金者之子的荒魂也留不得,他有些犹豫。
“葬了。”苏空世果断地重复道:“去。”
背刀侍者不再迟疑,又拎起人头,不顾暴雨出门离去。
茶肆的门紧闭,转眼间只剩下苏空世一人。他缓缓地坐下,伸出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发出一声疲惫叹息:“风息锻造令,一切就是为了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