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陆昭华走出屋子时,林春芜正在院中重新铺上昨日晒过的草药,昨日入夜时分,也是他将所有草药一一收拾起来,以免露重又浸湿,他细心敞亮,今日也换上了与他平日里不同的干净素衣,全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形象,这样质而不野是陆昭华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模样。
陆昭华瞥了一眼堂屋里,仅能看见的一方地板和案桌上也被收拾得井然有序,桌案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叠厚厚的书籍,泛黄得都分不清每一本的原本样子了。日光从远处的桦林传来,柔和微黄,一张老长的身影拖在地上,林春芜发现站在身后的陆昭华,泰然道:“陆公子,昨夜可睡得安稳。”手中却没有放下活。
“这山中幽静,大概是好些日子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陆昭华说道。
侧房的石灶里正冒出白烟,一阵清香在清晨里散开,林春芜收拾好草药,走到灶台边掀起锅盖,白茫茫一片雾气将他整个人都遮挡住,野菜的芬芳扑鼻,这山间小院里,若没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清粥淡茶,属实惬意。
“山中清苦,也只有菜粥能裹腹,师傅这些年一直都如此。”
陆昭华笑道:“能食这山中野菜,也是一大幸事。”
两人相视一笑,和风化雨般温和宁静。
陆昭华心情似乎并没有他表面上那样轻松,担忧依旧写在脸上,他说道:“还未请教,尊师大名。”
林春芜一边摆弄着锅中的菜羹一边说道:“师傅名讳无人知晓,世人都道他为白胡子,我想大抵是姓白吧!”
见陆昭华没有任何回应,林春芜继续说道:“师傅也不知何时能回来,这里有些典籍,我翻阅过很多次,看看能不能试着帮黄公子解毒吧!”
陆昭华点了点头,关于这点,他可能是信不过林春芜的,但是事已至此,也只好让他一试了,几人用过早饭之后,黄泉被安排在堂屋的那张床塌之上,床塌已然已经收拾干净,沾满血迹的纱条也被浆洗干净晾晒在小院之中。
林春芜一边翻阅着书籍,一边在黄泉脱光了的上身扎了很多根银针,背部全是布满了错综复杂的深色脉络,从腰间一直到肩膀,光洁的背上如同爬满了一条条疯狂生长的长虫一般,触目惊心。针扎得很浅,黄泉也并未觉得疼痛,仿佛任人宰割的羔羊一样趴在床上,陆昭华在一旁看得焦急,他问道:“为何会没有反应?”
林春芜身边也同样摆放了许多典籍,关于回血逆筋之法,他也只是略知一二,如此风险,林春芜又如此年纪轻轻,陆昭华自然是看得心急如焚,倒是黄泉安稳地趴着,丝毫没有被治疗的是自己的感觉。
“我只是跟师傅学了几年,还不算回春圣手,自然是慢些了。”
陆昭华也随手捡了几本书籍查阅起来,但是大多都是高深的医理,他虽也通,可懂的都是寻常医疗之法,能分辨的也只是常见的穴位,书里的言论高深,他翻完了一整本之后也没有得出任何见解。
两人便一直摸索着,直到屋外有一阵咳嗽声响起,“师傅回来了。”林春芜立马放下书籍便冲出门去。
陆昭华也大喜过望,跟着林春芜前后脚迎接主人,只见来人是位年过古稀的老者,还未见其全貌便被那一绺到胸前的白胡子吸引,老人瘦骨嶙峋,白发散乱,一双眼深陷眼窝之中,白胡子占据了大半部分脸部,看不清表情,衣着也是质朴无华,袖口处和膝盖处两张硕大的补丁格外显眼,手边是一个有他半人身量高的背篓,背篓里装的是冒出尖的草药,林春芜说的没错,他果真是采药去了。
“师傅,你回来啦。”林春芜兴奋地说道。
老人没有理会林春芜倒是对身后的陆昭华充满敌意,“你是谁?你怎么在我的房子里?”
陆昭华先是一愣,又忙出来招呼道:“老前辈,在下陆昭华,与好友黄泉特来求医。”
林春芜也连着帮衬道:“陆公子与黄公子是我带来的,黄公子身受剧毒,想请师傅出手救治。”
白胡子老人一脸不悦,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门口,先看到房中被收拾得井井有条而脸上露出一丝喜悦时,又看到光着上身的黄泉身上扎着银针躺在病榻之上,喜悦便立马消失了,只剩下一脸的不可置信和不耐烦,黄泉也不好意思地打了声招呼,“老前辈。”
然而白胡子根本没有在意黄泉到底是中了什么样的毒才至于此,他露出厌恶的眼神说道:“你是谁?你怎么在我的病床上?”
黄泉还没来得及开口,白胡子又跟了一句:“快下来,谁允许你上去的?”
黄泉忙从床上下来,手中还抓着自己的衣服,奈何后背插着的银针让他只好继续裸露着上身,陆昭华正欲挡在黄泉身前,没等他走近,白胡子一掌打上黄泉的肩膀,使他整个人都旋转了一圈,插着银针的背部正好对着白胡子,白胡子对着他后脑勺又是一掌,这一掌,力道十足,所有银针如同受了摆布一般,全数从他体外射出,稳稳当当地插入旁边的窗框之上,白胡子口中还喃喃地说了一声:“胡闹!”
黄泉穿好衣服之时,林春芜也从屋外赶进来,见黄泉被迫下床,银针也被尽数拔出,他说道:“师傅,这位便是黄公子,你帮忙看看吧!”
白胡子不紧不慢地取下窗框上的银针用一条已经洗得发白的布条好生插好,头也不抬地说:“我不看。”
陆昭华心急道:“老前辈,我们是慕名而来,黄公子的毒已蔓延全身,若再不救治,性命垂危啊!”
白胡子坐在床边,盯着林春芜道:“你不是说你要半月才回来吗?怎么才去了这么几天就回了?”
林春芜说:“黄公子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
“他是你什么人啊?你竟然为了他破坏我的规矩?”白胡子依旧没有看过黄泉一眼。
“大哥走之前交代过,黄公子的情况特殊,我不得已才带他上忘界山。”
白胡子走过来,围绕着黄泉和陆昭华转了一圈,将他二人的周身看了个遍,衣衫不整的黄泉一直躲在陆昭华身后,他看出了这个老头对自己的不满,也不敢冒犯,倒是陆昭华一直随着白胡子的眼神转悠,陆昭华说道:“老前辈,救人一命是医者本分,你习医多年,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白胡子听了陆昭华的话,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一顾起来,他巧言令色道:“我就见死不救怎么了?没人让我习医就非得救人吧?”
林春芜担忧白胡子会说出更中伤的话语来,急切地唤了一声“师傅”,可白胡子根本没有在意林春芜,他对着陆昭华说道:“我看你不像是初生牛犊的后生,想要让我救人,光凭一句医者本分那我可不医。”
“老前辈有何指教,请尽管吩咐。”陆昭华立马便明白了白胡子的意思。
白胡子上下打量了一遍陆昭华,身有八尺,样貌周正,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气宇不凡,卓尔不群,看起来是个大户人家的子弟,必定也是言出必行的主,心中似乎是思量了一些,转身去看黄泉的伤势,他扒开黄泉的衣衫,胸口处的黑筋里看得出毒素已经游走了全身,中的毒也必定非同一般,又看了看黄泉的脸色,脸色红润,光泽有度,这种情况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来,三双眼睛盯着自己,也让自己极为别扭,白胡子考虑了半响说道:“回吧,没救了!”
“老前辈,您只是看了一眼,连脉都没搭呢!就下次定论是否言之尚早啊?”
“我说没救了就是没救了。”
“老前辈。。。。”陆昭华打算继续说些什么。
白胡子摇了摇头道:“趁现在他还能走动,快去选个风水宝地以备后事吧!”
黄泉失落,比之更为失落的是陆昭华。
黄泉说了一声:“有劳老前辈。”便拉着不甘心的陆昭华往门外走去,林春芜也甚为无奈地对着他二人摇了摇头。
门外,日光正好,阳光穿过桦林正照耀着小院,云也舒展,风也和煦,身边的人也是风华正茂,陆昭华心中自是不好受,但黄泉心里却没有担忧过自己的身体,他想着,最后的时光,若是能再见一眼王洛阳该多好,时下也不知他在何处?如果在妄念川,那他还能活着出来吗?如果不在妄念川,那他又在哪里呢?忘界山山高路远,寻过来都实属不易了。
林春芜看着小院中的二人,面露难色道:“黄公子,师傅性格古怪,但医术出神入化,他也并非是袖手旁观,可能这毒确是无解吧!”
陆昭华反问了一句:“那回血逆筋之法呢?可否有得一试?”
黄泉拍了拍陆昭华的肩,冲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继续强求了。
不料几人的对话被屋内的白胡子听得一清二楚,屋内传来一声:“谁告诉你有这个法子的?”
陆昭华感觉有有了一线生机继续对着屋里喊道:“老前辈,是否回血逆筋之法能救黄公子?”
白胡子冲出屋来,怒气冲冲地说道:“救不了,救不了,说了救不了了。你们还不快走。”
林春芜也觉心中有愧,仿佛一切都还会有转机,师傅的医术,他心中有数,从来便没有看一眼就不救的道理,就算是偶有迷途的野狗狼豺,他都会用心医治,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却置之不理。他不想放弃,生拉着白胡子进了屋,两人在屋中一直谈论了许久。
外人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但还是能隐约感受到白胡子的抗拒之意,黄泉可能早知自己会到这一步,心中波澜不惊,眼前苍山远,身后薄命人。
黄泉说了一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