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起来,江芷离已经差不多有几个月没去上过早课了。
她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随便插了跟白玉簪,赶在上课之前到了教室。
众人看见她皆是窃窃私语:“这不是江芷离?她今天怎么来了?”
“季长老的徒弟,架子就是大,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
“前几天说什么,身体不适,再之前说什么要好好修养……依我看啊,她要真这么废物,还不如赶紧滚出师门,把机会让给其他人。”
不知是谁在里面含含糊糊夹杂了几句:“你少说两句吧,我可听说她与裴长老关系不一般。”
“仙试大会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裴长老知道她的名字不说,竟然还出手帮她……”
江芷离懒得听他们倒闲话,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了,她环视一圈,竟然没见到洛晏清,她出门前不见他人,还以为他已经来上早课了。
“都安静!”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讲台上:“一大清早来了不知道读书!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桌子被拍得“砰砰”作响,他的唾沫星子都要飞到江芷离脸上了。
下一秒,穿透耳膜的怒吼传来:“江芷离!你还知道要来上课?!你看看你那是什么发型!你不知道上早课要把头发全挽起来吗?!”
江芷离:“……”抱歉啊,她还真不知道,也没人给她说过啊!
“张夫子何必动这么大气,我现在扎上不就行了吗。”
夫子瞪了她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转身收拾书准备上课。
谁料此时突然有人说:“这是魏夫子。”
众人:“……”
江芷离:“……?”
空气寂静了三秒钟。
然后江芷离就被“请”出去了。
不是,她一共就上了十几天课,谁还记得夫子姓什么啊!
她没事干,索性跑到回雁峰去了,看看衡山派的裴大长老平日里都在干些什么。
结果还没进到三清宫,就发现南殿门前的莲花被摘了,那可是她辛辛苦苦种了三百年才种出来的天山雪莲,有起死回生之效。
她简直要笑了,气势汹汹闯进了三清宫:“裴言川!!赔我的天山雪莲!!!!!”
内殿传来杯子被打碎的声音。
江芷离感觉不对,皱了下眉头:“谁?滚出来!”
花闲春穿着白色单衣,没有任何头饰点缀,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走了出去:“你……”
江芷离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花闲春?!你怎么在这?!”
她跟裴言川认识这么多年,裴言川都没让她进过内殿。
花闲春咬了咬下嘴唇,面带犹豫开口:“我之前在苍梧山重伤,师父为了照顾我,便让我搬到这儿来……”
“你等等……”江芷离感觉这信息量太大,她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你俩谁疯了?徒弟住在师父的内殿?!你俩还要不要名声了!”
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眯眼道:“南殿门口的天山雪莲,是不是你摘的?”
“……”
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
动了自己的东西,还要做出这副可怜模样来恶心人,江芷离顿时气血上涌:“敢动我的东西,你找死!”
她揪住花闲春的衣领:“你说,我要怎么杀你才好?”
重来一世,就算再怎么伪装,也还是压抑不住前世那深埋骨髓的暴虐,她杀过太多人,也见过太多血,到了阎罗殿也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花闲春这一瞬对她的恐惧几乎是出自本能:“如果……如果你杀了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她原本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江芷离她也是重生而来,但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她一定会杀了自己!
江芷离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笑话,手附上她的咽喉:“裴言川?呵,我要杀你,还要问过他的意见?”
她本来只是生气,想吓吓她让她受点苦,还没想杀人。但她现在改主意了。
她渐渐收紧手中的力道,周身杀气尽显:“我现在杀了你,他又能阻止什么呢?”
花闲春被掐得面色涨红,她没想到就算重来一世,江芷离也还是这个暴戾的性子,洛晏清前世八成也是死在她手里了。
“你……咳咳……”她已经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就在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的时候,江芷离手腕一痛,本能性地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咳……”花闲春只觉得头疼欲裂,像是见到救世主一般:“师咳咳……师父……”
但裴言川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面色复杂地朝着江芷离走去:“江芷离。”
他从不叫她全名。
“你不该这样。”
他眼中的那一抹异色刺痛了江芷离,她很想笑一下,但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徒弟干了什么?”
花闲春咳也咳完了,在旁边急急开口:“就因为那几朵雪莲……”
话音未落,裴言川已经一巴掌甩了过去,力道之大让花闲春白皙的脸上瞬间有了几条血印。
“滚到门口跪着。”
花闲春捂着脸,眼泪蓄满眼眶:“是。”
江芷离没觉得心里有多畅快,有一口气还是堵着上不去下不来:“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事吗?”
裴言川早知道她的不对劲,但却没想到她的性情已经变化到了这种程度。
“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
裴言川拦住了她要走的脚步:“这件事是她的错,也是我的错。”
“教不严,师之惰。我身为她的师父,没有教好她规矩,身为你的挚交没能照看好你的东西。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是芷离,你不应该因为这个就对同门下死手。”
江芷离不能对他说出那些没有道德和同理心的真心话——惹我不高兴的,就要杀了才痛快。
裴言川握着她手腕将她拉到内殿,只见几朵还未开放的雪莲放在窗棂边:“我原本想把它们都养好了,再拿着这个去找你赔罪的。”
江芷离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情绪。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裴言川眉梢微动,回答半分没有犹豫:“没有人会一直像从前,你变得更强大,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江芷离却有些急促:“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知道现在自己像个疯子,但她从重生以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夜夜噩梦缠身,如溺水之人找不到出路。
“芷离,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有人相信你。”他似是看出她的不安:“真正在乎你的人,不应该是只爱你好的一面,也会接受你的阴暗,你的不堪。”
“……”是吗?接受她的偏执,她的疯狂,接受她的暴戾冷血,甚至是杀人如麻。
她并不觉得世界上会有这种人,也从不相信会有这种真情。
她曾经听过有人对她说“我永远站在你身后”“我永远会坚定的选择你”,她也曾相信过。
但最后不还是被背叛。
有些话,听听得了。
“如果你有一天见到真正的我,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
她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看到那个雪莲,言归正传:“让她跪两下可没用。”
“那你想怎么罚她?”
江芷离仔细想了想,前世她三番五次害的自己被抽戒尺:“那就抽戒尺吧,不多,五十下。”
“……”裴言川还想说点什么,在江芷离威胁的目光中点了点头:“那你现在不生气了吧?”
江芷离终于想起一桩大事来:“还有,花闲春为什么住在你的内殿?”
“……”
“你别跟我说什么为了照顾她之类的鬼话,我太了解你这个人了。”
裴言川一时语塞,破天荒地露出一丝慌乱:“我……”
“你俩是师徒,裴言川。”江芷离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俩的名声不要了吗?还是你想被天下人口诛笔伐?成为众矢之的?”
江芷离本人其实对这件事没什么看法,你情我愿的事,况且裴言川作为她的挚友,无论做什么江芷离都不会反对。
但是,她太清楚被天下人讨伐的后果了,一人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淹死他,他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会造成什么后果?!”
感情的事向来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芷离提醒他:“你自己可能不愿意面对,但裴言川,你对她的关心爱护,以及你俩的相处,已经超出正常的师徒关系了。”
裴言川又何尝不知,但他并不是为了这点名声活着:“芷离,我……”
“还是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江芷离定定地看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你喜欢上自己的徒弟了?”
裴言川沉默了一瞬:“是。”
“但是,不是你所想那种喜欢。”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很像你。”
尤其是眼睛,几乎有八分像江芷离。
有时候他看着看着就会走神,但每次花闲春叫他“师父”的时候,他又能瞬间清醒。
江芷离愣在原地:“她像我?”
“是。”裴言川垂眸,声音低沉而沙哑:“她的眼睛很像你。”
所以他把花闲春收为徒弟,让她住在自己的内殿,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只因为她的眼睛很像江芷离?
江芷离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静静地看了裴言川一会儿,转身就走。
“芷离。”裴言川叫住她,语气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我不是……”
“芷离……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裴言川不愿直面自己的内心,他知道他不该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但他还是不可遏制地沦陷。
他都厌恶自己。
“你就算不在乎你自己的名声,不在乎自己的后路,那花闲春的呢?她的名声你不在乎吗?”
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已经跟前世偏离太多太多,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明显。
裴言川有些颤抖:“芷离……我是她师父啊……我怎么能……”
“你看,你自己都走不过这个槛,又怎么能承担后果?”
江芷离说着这话,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她说的通透:“如果你内心深处能不在乎这些,那就保护好她,然后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无怨无悔。如果你自己都过不了伦理道德的这个坎,那就把自己的心埋在地底下,永远也别让它长出来,别让别人看出来,别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如果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错的,那还有谁会觉得对呢?
裴言川只道:“真的不是那种……”
“随你。”
江芷离没管他,径直走了出去。
花闲春还跪在三清宫门外的台阶底下,一看到江芷离她就觉得脖颈隐隐作痛。
江芷离瞥她一眼:“今天之内从三清宫搬出去,我当什么都不知道。”
她太了解花闲春这个人,恐怕从拜师那天开始,她就没安什么正经心思:“花闲春,裴言川不是你该染指的,你最好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再让我知道你做出什么有违师徒关系的事,我不介意替他清理门户。”
花闲春被戳中心思,面色煞白:“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还有,再敢踏入南殿半步,就不是跪一会儿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