帜锦一直觉得她自己本质上就是块儿烂泥,烂泥就应该永远都扶不上墙。如果有人硬是要她干点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儿,那这个人多少带点有眼无珠。就好比如现在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她身后的陈岚钦,帜锦铁青着脸怒道,“你能不能不要一直跟着我?”
陈岚钦眉毛都快挑到了天上去,眼睛像兔又像狐,灵活且狡黠,还带着一丝讨好。他身上背着个袋子,每走一步,那袋子也跟着一摇一晃,陈岚钦哀求说道,“我可以帮你嘛。”
帜锦冷漠回应,“我不需要。你那袋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猜。”陈岚钦嬉笑。
帜锦思索一番后道,“你出身西海,西海神秘,据我所知,西海又名往生海,位于南山北境极地之西,有一山,名寿终山。其山绵绵四千里,山腰有一福禄亭,亭后有一仙人洞,洞中有道三千条,条条黄泉通大道。大道一座鬼门关,关内一座奈何桥,桥下一条忘川河,河边六座曹官府,府外十座阎王殿,殿后官府十二司,司掌地狱十八层,每层纵横八千里,贪嗔痴恨爱恶欲。这世间所有的三魂七魄,最终的归宿都是去走那黄泉路,你既来自于那西海黄泉,想必多与灵魂阴物有关了。”
陈岚钦承认,“嗯,说的不错,还有呢?”
帜锦冷静说起,“其二,你既一直缠着我,必是有所图,其三,你一路故意扛着那袋东西在我眼前招摇过市,未曾掩藏,想必这东西不会加害于我,你知我去了很多地方,都是在寻找我想要的东西,你若对我有所图,死缠无用,必会以利相诱。但我从未告诉你我到底在找什么,你必会从我过往的蛛丝马迹中缓缓试探。这些年,我们‘偶遇’过很多次,但到底是不是‘偶遇’你我心里皆一清二楚。想来你虽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但你是个为达目的可以使些手段的人,且很有耐心。你一直不将一切说破,可能是未到时机,包括你扛着的这个袋子,里面是什么,亦是未到时机。”
“不错啊。”陈岚钦眼中满是赞赏,“你可还想到什么?”
帜锦停下来,对他冷言冷语,眼中甚有威胁之意,“你法术不错,想必在西海中地位不低,却一直纠缠在我身边,要么我带给你的好处能配得上你手中的权利,要么你在西海中混的不怎么样,诱拐我去给你为祸一方。但我自知我个人资质平平,掀不起什么腥风血浪,可能我身上必有能让你一两拨千斤的东西。这世上奇闻轶事我听过不少,也见过不少,你若铁了心将注意打到我身上,若你真的有这个耐心,不如等我百年后西去,亲自去西海黄泉路上与你一会。我现在还有未做完的重要事情,无暇与你分心,你若继续死缠烂打,我不会再轻饶你。”
“你说的没错。虽猜测的不完全对,但也十之六七。”陈岚钦扛着袋子往前走,帜锦阴沉地盯着他向前的背影,他的步子在夜色中有化不开的神秘和诡异,他的声音在山风中响起,“九州之极有一东川,东川曾经有一座很特别的山,那座山的名字叫坞山,据说坞山上有一片很茂盛的坞山林,每棵坞树上都寄居着一个人间死去的冤魂。这些冤魂与西海黄泉路上的鬼魂都很不一样,他们既能吃能睡,又不惧阳光,可惜只能百年,百年之后,那些坞树上的冤魂都会化作那片坞树林的养料,让新的冤魂得以寄居,如此百年又百年,一代传一代。
据说千年之前,有个小姑娘从那片坞树林跑了出来,而后,那片坞树林便消失了。三月前,有个卖艺的小妖,带着一个木匣子,匣子里藏着个可可爱爱的小人,这个小人高有一尺左右,只要有人向木匣子中投了钱,小妖就打开木匣子让小人出来唱曲。唱完以后,小人就退回到木匣子里去。小妖到了王都时,都尉把木匣子从小妖那儿要过来带回官府中,仔细查问木匣子中小人来自哪里。小妖开始的时候还不敢说。奈何这个都尉一再追问,小妖这才自己说出了小人的来处。竟不想,这小人也是来自东川的坞山,他原是富人家的小厮,富人家的少年偷了家里的官印在外胡作非为,被那富人老爷发现,那富人少年便给他的小厮吃了药,顶了罪,后来,他的魂魄游离到了东川,竟复生在了一棵新长的小坞树苗上,经年之后,这棵小树苗渐渐长大,有一日,一个农户上山,误将这小树砍了去当了烧柴棍,于是,这个鬼魂又开始漂浮在这凡尘之中,直至某一天,被这小妖抓走,小妖于是就带着他到处走,将他变作一个小人,当作戏耍人的工具赚些小财。都尉知道这些情况后,十分愤怒,用棍棒打杀了这个小妖,自己却保留住了这个小木匣,供他取乐。后来这个都尉被我遇上,于是我结果了他。”
陈岚钦说完,猜她必有很多问题要问,却久久没有听到声音,急忙转身,看她是何反应,却见她落下他甚远,“喂,我说了这么多,你听没听见?”
帜锦的话十分阴沉,“你是说,那棵坞树被砍了?你如何确定?”
陈岚钦有些犹豫,“我去过那东川坞山,那坞山上有一股特别的气息,而这小鬼身上,亦有。这些都是从那都尉口中得知的,也不知那都尉使了什么手段,竟能从妖物口中拷出话来。”
“将它放出来。”帜锦冷冷道。
“你果然对他感兴趣,你身上也有那坞山鬼魂弥留的味道。我猜的不错。”陈岚钦喜道。又说道,“这小人有些聒噪,你可躲远些。”他活蹦乱跳地将背上的的袋子口打开,一股黑烟从袋子口冒出,陈岚钦眼疾手快地两手一抓,便立马抓住了他。
“冤枉啊冤枉。”那小人一出来便嚎叫道,“大人!我虽是孤魂野鬼一只,但生前却是天生一颗良善心,若不是那贪官老爷的儿子害我来顶罪,我本该做那世上干净的高山云!我七岁求得账房习算数,十岁以棍和诗舞,若不是我生下来便是奴家子,我现在本该少年入世游江湖!大人啊大人!”
帜锦将那只仍在嚎叫的小人从陈岚钦手上抓过来,凑在鼻子边仔细嗅了嗅,只有一股子油烟子气,不解道,“你如何问得他身上有特别的味道,果真?”
“真真!你知道我是黄泉之人,黄泉为阴,对黑暗中滋生出来的各种气息都具备着一种天上的敏锐,这小人身上虽是沾了一些市井人气,但终归不再鲜活,死气慎重,连那小妖的妖气都没有将这死气改过去。但它的死气是特别的,甚至有些健康,在小妖们看来甚至是美味,真没想到这小妖能忍住不吃了他。这小人身上的味道,和那坞山弥留的味道,也和你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陈岚钦道。
“不要吵。”帜锦冷道,“再吵我灭了你!”
小人犹自申诉这自己卑屈的人生,帜锦不耐,“还吵,再吵把你丢油锅里炸!”
油锅?“哇!”小人一下爆哭。
“他已经不是个活人了,你不能用活人的思维吓唬他。来,让我来。”陈岚钦贼笑道。他将小人从帜锦手中拎过来,将自己一个大脸放大到小人跟前,小声阴沉道,“来,听我说,你再吵,本王把你下油锅!”
小人眼睛瞪大!浑身僵硬,似乎被下了定术,这光头好可怕!被他一看好似有种被天然压制的威慑,直到帜锦惊讶地戳着他脑袋,他好似才反应过来,嘴里只能发出奇怪的声音,“咯咯。咯咯。”
“他这是怎么了。你对他说什么了?”帜锦问。
“我跟他说,乖了,乖了,一会儿带他买果果,多买一个不嫌多。”陈岚钦嬉笑道,“不信你这会儿问他,他保证乖乖的。”
帜锦狐疑不定,戳着小人的脑袋,“不许吵,我说什么你答什么。”
小人咯咯咯的应着。帜锦问,“你从何处来?你之前可寄托在一个树上?”
小人咯咯咯地点点头。
帜锦又问,“那棵树可还在?”
小人又咯咯咯地摇摇头。
“你再说一遍?”仿佛天塌了般,帜锦抓着小人不甘地问了很多遍,而那小人只能不解地一遍又一遍应着她。
“啊!!!”帜锦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悲恸的怒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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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盛着人间太多心事。
胡娓跟着浮黎神君走到那处阿河口中的梅树林,梅树林中有一条石子路,石子路很干净,像是有人常来此清扫。胡娓向浮黎神君打听着项母之事,浮黎神君也都一一给了解答。
浮黎神君说道,“项清河的母亲确实是当年被世间道士所弃的空观观观主。当年我正在四方游历,正好得知了事情的原貌。凌氏当年隐世后,她夫君项氏因想从她身上习得长生之术而未果,被项氏亲自设计,将她的下落大白于天下,他夫妻二人的感情不睦已是事实。但巧的是凌氏与项氏结合,本也不是为体验人世真情,而是为体验人世无常,以证天之无情道。当我赶去的时候,她不知与谁已经大战上一场,云间也就成了她埋骨之地。”
胡娓不解,“当年凌氏之名我今日亦有耳闻,但阿河为何好似并没有因为此事受到牵连?”
浮黎神君道,“是君上在为他留情罢了。大家也都默认不必再追究。若是闹大,不知有多少人要找他泄愤。他虽为凌氏遗孤,但诡道生活艰难,君上慈悲,也就没有再着眼此事。后虽因他多次劫狱而获罪,但念在是为怀窈神君,怀窈神君又一心忠于君上,感怀他到底是心无恶念,这才也没有断绝他的生路。”
“原是如此,原来,是君上保下了阿河......”胡娓恍然道,“难怪那天我去陈情,她如此爽快地就答应了。”
浮黎神君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那项清河?”
胡娓想了想,说道,“不忍?因为不忍。”
“你心思简单,君上一眼就看出你的本意,而那项清河也已被囚多年,此番也算良机,加上付出了代价,如此此事便能风平浪静地过去,君上这是在顺水推舟,成全你。也成全君上自己。”浮黎神君说道。
“成全君上自己?”胡娓不解。
“在你心里,君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浮黎神君问道。
胡娓犹疑道,“君上君上,自然高高在上?但又很亲和。”
浮黎神君笑道,“因为你是少年人。君上对待无伤大雅的少年人,总是慈悲些。”
“喔。阿河知道他爹娘这些事吗?”胡娓又问。
浮黎神君思索片刻,“这么多年,不知道的也该想明白了吧。”
说着说着,二人走到了梅树林的深处,胡娓好奇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浮黎神君脚步不停,解释道,“前面正是凌氏的坟冢。”
胡娓将长庚灯照耀在墓碑的字上,惊讶道,“竟是真的。一个人竟真的有两个坟。”她将墓碑上的字念出来,“白发鹤生,驾鹤西去。”又念另一块墓碑上的字,“青衣鹤生,驾鹤西去。”她想到仍昏迷不醒的阿河,叹道,“要是他在,定会在亡母坟前祭拜,他不在,那便我来吧。”
“有人来了。”浮黎神君道。
“是刚刚那二人?”胡娓悄声问。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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帜锦爬到梅树林的时候,山顶的风刮得正厉害,陈岚钦颓丧着脸,表情十分痛苦,“就非得走上来吗,我老胳膊老腿都断了。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
帜锦眼睛红红的狠狠地瞪着他,陈岚钦声音慢慢地弱下去,“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你要想走,我就陪你走一段好咯,你别太灰心了嘛。你告诉我你需要我帮你干什么,我会尽可能帮你。我对你没有坏心思,你若是不相信我,待我此间事了,自可带你去西海,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你。”
“不必,你走吧。”帜锦冷漠地说道。她辛苦了那么多年,期待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点希望,她好不容易一手建立起来的希望,竟被一个似真似假的消息,多年来为之奋斗的黄粱梦便脆弱的碎了,她心心念念寻回她的阿爹阿娘,如今归期无期。遥遥无期。她也再没什么气力应付他了。这都是她做的孽啊。不行,她必须得回去看看,那个地方被她防的固若金汤,怎么可能说被砍了就砍了!难不成就是他在其中捣乱?刚太过悲恸未想过许多,如今看来不论事实真假,都是此人给她设了一计,真是太可恶了!
“有人正盯着我们。”陈岚钦忽然道。
浮黎神君从暗处走出,陈岚钦见是他,很意外,“你怎会在此?”
浮黎神君见了他的光头,少见地皱眉,“你这和尚做了几千年,还不腻吗?”
“我这和尚做的悠闲自在,有何可腻?”陈岚钦笑道,“倒是你,高高在上惯了,若是日后跌落青云,不知能不能自处。”
“不劳你操心。”浮黎神君冷道,“你哥都快把这人间翻过来找你了。你何时回去?”
陈岚钦显而易见的慌了,“你不会把我交出去吧......”
“你说呢?”浮黎神君冷道。
“看那边!”陈岚钦向外不知向外丢出什么东西,大喊道,“告辞!”
浮黎神君并没有理会他的小动作,但是陈岚钦和他身边的小女子还是不见了。
胡娓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问道,“他是?”
浮黎神君回道,“他是神宫上代的二公子,这一代地府的冥王,自从上任君上西去后,他再不肯踏入神宫一步,这些年也一直在躲着他兄长。”
胡娓惊讶道,“那他的兄长不就是五灵玄君?”
浮黎神君回道,“正是。”
胡娓问,“那他为什么不愿再回神宫?他为什么不愿再见他哥哥,他和神宫有仇吗?”
浮黎神君说道,“算不上仇,也并非不愿见,只是他对他兄长心有愧疚,与神宫中的人也有一些恩怨纠缠,不得回罢了。”
正说着,空中一道女人的声音劈空而来,“你认识他?将他带走!”
胡娓抬眼望去,正是刚才那二人,那女人正拎着那男人的领子,将他劈空扔下,旁边的浮黎神君眼疾手快单手接住,笑道,“和尚,佛门讲究缘分,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果是有缘,你还是跟本神君走吧。”
和尚抓着浮黎神君的袖子,苦笑地谄媚求饶道,“神君呐,能不能不跟你走啊,世界这么大,我就不能自己去看看吗。”
“能啊,看了这么多年,也该看够了。我这次本来也没打算放你走,既然有女侠出手,也省的废我一番功夫。”浮黎神君对和尚嬉笑,又转头对那姑娘道,“多谢。”
帜锦应道,“不谢。”
陈岚钦被反手擒住撇嘴不严,他虽是见不得姑娘伤心虽在躲人但也任她抓去发泄,却也没想她竟隐藏的如此之深,就连他也多年不查她这一身高深的修为,若不是她今日铁了心要甩开他,她恐怕不知还要藏到几时。他正这般想着,浮黎神君却带来了一个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非我没有眼力价参合你们兄弟是非,但如今情况特殊,五灵玄君亦是我挚友,他如今......”浮黎神君附耳传音了后半句,陈岚钦慌张的神情肉眼可见,兄长他,失踪了?
浮黎神君带走陈岚钦时,胡娓并没有跟着一起回去,她猜浮黎神君不知在查何事,所以才在这山间逗留了多日,可他却又只字不提。那陈岚钦态度本是骂骂咧咧,也不知浮黎神君对他说了什么,竟哄得他心甘情愿地就跟神君走了,只是神色隐隐着急。
那个和光头一起的姑娘也和她告了辞,拎着一个布袋子就离开了,可奇怪的是,胡娓正下山的时候,又看见了她。她似乎在找一样东西。正当她向她走去时,那姑娘却又消失不见了,而占镱和谌云,也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没过多久,她又见到了那姑娘,她那时正在与一小人大战。那场大战打得地动山摇,江水涌起,她本就是为云间异动而来,虽解了这山主之谜,或者说是走了一个过场给向清河的自由之身补办了官方手续,但一旦事有意外恐生变数,于是上前劝架。可最后竟没想到这一战竟打了三天三夜,姑娘力竭,小人消失。她没想过那姑娘修为竟高深至此,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号竟隐隐有和神君之力齐平之势,而这小人的武力值也恐怖如此,他使得不知道是什么功法,十分邪门,致使那姑娘中了招,那姑娘在沉睡前还交给她一掌中小盒,央求她将这小盒埋去东川的一座无骨山里。但胡娓拒绝了她,还给她留下了许多钱,将她安置在了玉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