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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黎殿(二)

云崖 zz的z 7302 2024-07-10 13:36

  与度厄想的不一样的是,胡娓非常配合地回府,却是又趁着他还未归急急地找了块好地儿悠闲地接着喝起了她的小酒。然后她得意地邪魅一笑,办法总比困难多,偷懒还找不到地方打盹儿么。

  于是外人看来,此时斜倚在憩台上的她眼睑微垂,阳光垂下眼睛开合间只留了一条细长的缝,散光的眼神瞟向四周,那悠哉悠哉的模样与劳动人民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烛照这只笨鸟,总喜欢追着太阳跑,仲夏日之时,是太阳一年中最疲惫的日子,每到这天,太阳被追的烦,会干脆就坐在神宫殿群最高处,看远处彩色的霞光。

  于是连带着爱躺在桑树下晒太阳的胡娓也遭了殃,被日光晕不开眼的胡娓渐渐恍惚,升腾出对云崖国冬色的留恋。但或许她并不是留恋那片景色,而是那片眼底的温暖总让她想起一个人。一个特别的人来。她真想带那样一个人也去感受她心底永恒的温暖的冬。

  云崖国的冬天,暖黄如烟雾般的阳光细碎地打在脸上,不冷不热的样子,只剩偶尔的炽烈,和长久的温柔。在这样的午后,寻一处高山,高山可看海,再寻一处高台,在高台上坐下,可听山风述说遍野的鲜花烂漫。那片鲜花漫野中,游荡着一尾鱼。

  胡娓回忆起从前,时辰顿时过得慢极了,浮黎宝殿坐落云天,低头便可见黄河远上白云间,远眺即可一片孤城万仞山,可她心底忽而不觉得开阔,只觉得压抑极了,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你是谁,竟敢在此处饮酒!”

  胡娓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跟刚刚那金鸟池养鸟的童生一般大的少年,心底的压抑被他一声怒喝一杆子打得没了影,她问道,“瞧着眼生,新来的?”

  那小童正想继续呵斥,却被另一路过的小吏慌张打断,“回真君,正是的。神宫新进了一批慧生,三日前被委任去了各个府邸,这个便是我们府上新上任的小童生之一,当日我们便向上呈了文书告知此事,您百忙之余批了甚好二字。”

  胡娓手里的二两桃色月浆酒顿时重极了,她实在不记得这桩子事儿了,她将手中的酒放在一边,问童生,“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当值?”

  小童正僵在那,小吏好心提醒,“还不快见礼?”

  小童颔首作礼,“见过真君。我是掌事阁的目埕,本是在金鸟池当差。度厄星君说金鸟池有块瓜地,让我去看着不要让人偷吃。”

  敢情度厄那二货为了防着她懈怠公务,竟专程找了个愣头青在瓜地里看着。

  “那你这会儿怎么会在此处?”

  目埕说道,“刚遇见度厄星君,星君说金鸟池有人在那守着了,就把我调回来了。”

  胡娓心下了然,“行,去忙吧。”

  “是。”

  两人告退间,一满头插花的人身女刺猬,双手五箩筐的锦绣托举在头顶,摇曳着不成腰杆的身姿,十分稳当地向她走来,“您这会儿就搁这喝上了小酒,怎的,有好事将近?”

  “好事儿这可不兴讲,说一件就少一件。”

  “这酒你也别喝了,喝一口少一口。”

  正说着话,度厄抱着一大沓快埋了头的小册子走过来,皱眉地看向憩台上的人,“才把你叫回来?我就去拿了会儿册子的功夫,怎么又躺下了?”

  胡娓痛苦地看向他怀里的册子,那些册子就像是她脖子上架着的一把刀,“这是累了多久的量?”

  “三天!整整三天的量了,前天没干完的累到了昨天,昨天没干完的累到了今天,今天还有些没送来,估计已经在路上了。你再不把这些批完,明天你休想踏出府中一步。”

  “你不说只有一封吗?”胡娓哀嚎。

  “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胡娓气急瞪了他一眼。

  度厄喊道,“起来坐好!”

  胡娓嘟囔道,“自己家,想躺就躺。”

  “你先看五灵玄君府上这封。”他将所有文书整齐地堆叠在憩台前的文案上,然后将最上面的一本递呈给她,“我见五灵玄君府上的宋真送来时,颇为着急。”

  见是公务,花娘子识趣地走开,度厄见她翻看后皱眉,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这封乃是云崖国圣宫递呈上来的文书,按制应是直接呈到我们浮黎府上才对。为何却是五灵玄君府上送来?”胡娓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他送的急,我未细问。可能是分发文书的小童弄混了?你也知道近些年神宫一直无人可用,这些低阶的职位便由新晋的童生分府负责,一不小心弄混了也可以理解。”

  “那些自称散仙的人还是没有正式编制吗?”

  “那些人不肯入编。既自由,又不用干活,还能拿供奉,谁不愿意?自小从童生干起的,大多兢兢业业,而这些散仙对神职人员也尊敬,但你但凡跟他们多说一个公务上的字,立马跑的没了影。”

  “想不想立功?”胡娓突然笑眯眯地问道,“不如将他们这些专门搞个派系,再将这个派系划进神宫的管辖范围,怎么样?曲线包围?”

  “是个好法子。但是野路子在野,不服管束,你的第一步就是个大问题。”

  “不是我的第一步。”胡娓眼眸深亮,“是你的第一步,度厄,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办。”

  “我?”

  “哼。”

  度厄吞下了想说的话,最终什臣服在官威之下,只应道,“是。”

  胡娓的目光重新回到折子上,她一目十行后坐在那思索了大概有两炷香的时间,度厄站在一旁不敢打扰,也驱离了其他路过要打招呼的同僚,这个折子有这么特别?总觉得她像是在谋算着什么,但这也不奇怪,真君就是干这个的。

  胡娓在思索,度厄也在思索,但他们的思索完全不一样,可却巧妙的存在着某种奇妙的联系,他在思索她在想什么。

  又是半柱香后,胡娓对度厄说道,“云间有险讯传来。”

  “云崖国玉山旁江中的那座孤山?发生何事了?”度厄问道。

  “嗯。有异动。”她道,“我得去找下阿河。”

  度厄接过她递来的文书,一目十行看完,有些不解,“不过是山险,最大也不过是凶兽作乱,为何要去找他?对了,那云间就是项清河生母埋骨之地?”

  “是,你可知道阿河母亲是何人?”胡娓问。

  度厄道,“自然知道,这神宫之上谁不知道,他的母亲不是个普通人。你是说?其母跟今日之事有关系?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胡娓说起,“据传阿河母亲乃人间千年前极负盛名的空观观观主‘空观主人’,为摆脱生死,暗中试炼亡魂,弃道后被神宫和人间两界追杀,于是才更名‘凌十九’,后嫁与一凡人项有恩为妻,生下独子项清河,后难产,回葬在云间。”

  “如今神宫四位神君,五灵玄君告假,怀窈神君、海棠神君皆领命在外办事,浮黎神君亦不在宫中,若云间异动真与凌氏有关系,此事绝不可小觑。若是阿河在,说不定此事办的可以顺利些。”

  度厄觉得有些牵强,“那毕竟是他母亲,若有关系,他未必会帮你,更何况他是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再待个千百年就放出来了,如何肯淌你这趟浑水。”

  胡娓机灵道,“如果你都觉得他是个聪明人,那这神宫便全是聪明之人,若你觉得相比之下他又不够聪明了,那这天上便全都是些可怕的人了。正是因为他是项清河,我才要这么做。”

  东处阁楼有七层,每一层都有数百神官在守卫,年轻的胡娓真君每前行百步,都有神官向她行礼,她径自来到第七层。

  第七层顶上有一处瞭望台,台上放着一半人高的小桌,桌上摆放着一个银色小缸,从外向里看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走。

  她对着缸内喊道,“阿河!阿河!”见无人回应,便又将头俯地更低了些,正要再喊,有磅礴悠远的声音自缸内传来,“你来何事?”

  “来看看你。”随即胡娓化作一缕细烟进入了空境。

  这空境也是神宫之上的一处密牢,她在空境中找寻着他的身影,突然一股滔天的黑影瞬间淹盖了她。那是一尾长有千丈被锁于云端的大鱼,那锁链不知从何处牢固,穿过了他的尾鳍,每游走一步对他都是天地之威的钻心之痛。

  胡娓见到他就很高兴,说道,“今日天气很好,好到有些发热,一早花娘子便去镇井里将冰桃子去了皮做了冷浆,和着杂着冰的冷水在这夏日里同饮甚是爽口,本想说给你带些来,又让花娘子多做了些,但想着你那巨型的胃,定是如囫囵吞枣般尝不出滋味,于是我便替你吃了。花娘子因此还怪了我好久,说我心思长得越来越歪了,惯会表里不一那一套,明明是自己想多吃,还非要把你扯上。”

  “你很久没来见我了。”阿河说道,语气中有些抱怨。

  “是。”胡娓笑道。

  阿河不解,“你很奇怪。”

  “哪里奇怪。”胡娓问。

  阿河说道,“我在埋怨你,你笑什么?”

  胡娓说,“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很正常。”

  阿河不解,“你有病吧?”

  胡娓对于自己的莫名其妙逗弄到对方而感觉有趣,笑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埋怨我,很正常。我今天来,是想听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阿河问道。

  胡娓说道,“你母亲的事。”

  阿河无语凝噎,遂又问,“都不曲折一下,让我硬讲?”

  胡娓笑说,“我开了头,被你一句埋怨打断了,你怪谁?”

  那阿河被这不用明言的默契打动,也随着轻笑一声,像是风中有泉水叮咚,“从哪讲起?”

  胡娓坦然直言,“你知道的。”

  阿河似有些为难,“我知道的也不多。”

  胡娓道,“那就从头讲。”

  阿河应道,“好,那就从头讲吧。”

  于是他的声音透过空境广袤的天地传到她耳中,“我母亲姓凌,名波,字玄房,武陵人士,因在族中排行十九,故又被称凌十九,样貌美丽,臻首娥眉,一瞥一笑,温婉神秘。

  我父亲,无名,字有恩。

  相传云间有一养鹤翁,落魄不羁,颇工吟咏,能妙笔生花,能水上踏马。

  于是我父亲项有恩项小公子,便于春日,携一小厮,泊舟于孤山石畔。

  衔玉阶而上,欲寻得后一探究竟。

  可一番苦累下来,这项小公子养鹤翁没寻到却寻至了鹤翁葬处。

  只见一冢青土,冢前有一木碑。

  碑上刻有二行字,字曰:白发鹤生,驾鹤西去。

  二人再看向周围,四下却已是升起袅袅烟雾,灌得人眼迷心迷。

  这时雾中突然走进一青衣女子,信步婉婉,单薄影只,迷蒙的好似画上人。

  由远及近,神貌越显端庄高贵。

  但紧盯着她的眼,却是疏离又亲和,一种极矛盾的和谐,与雾中身形一般迷蒙的姿态。

  小厮惊地倒退两步,项小公子却笑着向前,出声道,姑娘可识得这冢中的养鹤老翁?

  姑娘轻声回道,识得,这冢是我的,立碑之人亦是我。

  小厮被吓得昏了过去。

  项小公子闻言却是又更近了两步,出声询问道,那姑娘可就是在这云间的养鹤人?姑娘可有流传中这一手妙笔生花水上踏马的云上境界?

  那女子对他淡漠回望。

  走近了,项小公子才发现,女子神情更显疏离,亲和不再,便又出声:

  你心先别冷,我就问问,你若是有这手好功夫可愿与我下山当我媳妇?

  女子闻言默了一瞬,眼中无怒却声中斥责道,那若是没有呢?

  项小公子细思后轻笑,那便当我没说。

  却没想到这青衣女子就这般随了那项小公子下了山。

  离了云间,乘孤舟而上,直抵云崖国都城。

  再未回头见山上的烟景空蒙。

  也再未回山品那清风下的香雪梅花。

  而那冢依旧在。

  那冢上的二行字,也依旧在。

  白发鹤生,驾鹤西去。

  青衣女子随项小公子回了家中。

  项小公子隔日便与族中议事要于最近的黄道吉日同那青衣女子成亲。

  族中长辈自是不肯。

  世家公子的婚事岂是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随手在山上撸一个回来便是可以成亲的,且不说对方家世荣冠如何,最不及也得查清楚姓甚名谁吧。

  于是将他锁在了高塔之上,只待风波平息再将他放下来。

  谁知人才被关上去两日,闻讯而来的青衣女子便飞身马上,纵马疾驰跃上了高楼,似蜻蜓点水般骑马停在了阁楼的窗外,等那项小公子听到动静后自己回头。

  此时街道城头都站满了张望的人,人群都在惊呼此地似有天人驾临!

  那人还骑着剽悍大马如履平地般飞驰到了天上!正停在项家高楼那,好像是在等着什么回应。

  接着又是一阵惊呼!

  那远远的一团由远及近,原是一青衣女子将一男子,哦,那好像是项家公子!将他带了下来,接着又是在街道一路狂奔,直到人群的目光再也看不见这二人一马的身影。

  徒留一地被飞驰惊扰出的尘土,还在空中飞扬。

  青衣女子这般张扬的劫人,却并未将他带出城去,而是听了项小公子的话,将他返送到了家中小院,等族中长辈自己找上门来要个交代。

  等族中长辈到时,只见二人一个比一个气定神闲,优哉游哉,作诗品茗,好不快活。

  于是长辈们被气得鼻青脸肿,硬生生喉中二两血倒灌入腹。

  一番针尖相对后,族中长辈皆夺门而出,扬言再不管他。随他娶了那个来路不明如山野精怪的女子,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于是,这二人就在这长辈甩手夺门之后,就着这现有的天地,关门三拜三扣成了亲。

  没有红装裹身,亦无亲人相证。

  没有礼节繁琐,亦无宾客喝彩。

  隔日,项家公子生病了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人群纷纷议论那项家公子莫不是被昨日的天人吸了精气?

  再隔日,那疑似被吸了精气的项小公子却又精神抖擞地坐着天人的马凭空出现在城中街头,还紧紧搂抱着天人的腰身,举止亲昵。

  观及此,众人皆举目惊呼!项家人皆掩目哀叹。

  那人却只是将头埋在女子颈窝内,高扬斥声到,叫什么叫,这是我媳妇!没见过世面!

  那剽悍大马闻言眼神尽是鄙夷,想要回头瞪向那身上男子,却奈何身形构造,能力有限,只能将满腔幽怨化为一声昂扬地长嘶,一甩头后奔驰于街头,吓坏了一路民众。”

  胡娓突然问道,“会飞的马世间无几,可与浮黎神君的雪山天马来苍相似?”

  “不知。”项清河回道。

  胡娓说道,“你继续。”

  “不久,二人便诞下一子。取名项清河。

  便是我。

  十六年后,我十六岁。

  那是云崖旧历,前二百一十七年。

  也是那年,我母亲,卒于云崖。

  我奉柩归里,将其葬于云间。

  墓下种梅数十株,有鹤宿焉。

  冢身宏大,陪葬若干,竖有一碑,碑上有二行小字,字曰:青衣鹤生,驾鹤西去。

  从此,两冢并立,梅花香雪尽归来。

  她又可以再听一听故乡的鹤鸣,再见一见枝头的梅花。

  让香萦绕于山头,让雪堆积于坟头。

  从此后,我再未去云间见过她。”

  风吹过,像是带走了呢喃。项清河说完就没再开口,胡娓皱着眉头,“你意思是之后再未没回去祭拜过??”

  项清河回道,“后来我被我父亲打伤,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直到后来又被关到了这里。”

  胡娓疑惑,“你不是他孩子吗,他为何要打伤你?还要关着你?”

  项清河沉默。

  但很快胡娓转移了话题,“我今天来这,是为了和你做个交易。”

  “交易?”项清河十分不解。

  胡娓解释,“今日云崖国圣宫来了信,说是发生巨大山崩,希望有神官可前往一探究竟,我欲带你前往。”

  项清河还是不解,“可我囚徒之身......”

  “所以我才来找你。”胡娓说道,“等会儿我会去请旨见云中君。当年君上将你囚于鲲鹏之身,如今若要助你脱困,需假借你母亲的名义,助你脱罪。且你这身皮肉本已随你永生了,幸而如今不过两百年,还未彻底与你骨血融合,若今日放血重塑,我只有八成把握助你无事,你可愿意?”

  项清河一时没回过神来,眼前飘过他们初见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小小个的愣头青,守着那张不大的金鸟池,和那人吃着瓜,“你是说你要带我出去?以我本来的人身?”

  “是的。”胡娓寻了个土墩子一屁股坐下,随手从旁边摘下一朵娇艳的黄色小花,一口将它咬下。

  这花还是多年前她亲手在这空旷无边的荒地种下,精心培植后倒是长的挺好,她咀嚼后察觉十分苦涩,但她还是吞了下去,“这花还是不如金鸟池瓜地里的好吃,下次一定要请你尝尝。”

  然后继续道,“我们初见时,你戴着锁链路过云台,我远远就看见过你,我当时蹲在金鸟池旁吃瓜,我见了你,很好奇,也很惊讶,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像是认识了好久,于是我挤过看热闹的人群,问你要不要吃瓜,等你被关起来,就吃不着了。也就是这第一面产生的淡薄的交情,我后来常常去见你,后来时常觉得,你这人,可真好。真好。”

  “后来,我想方设法混到了能来你这轮值的位子,找你闲聊,再后来,我偷偷松了你的锁链,这锁链有天地之威,我有时真骄傲,谁能想到,当年在金鸟池边蹲着吃西瓜的小姑娘,也干得出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了,我啊,终于长大了。”

  胡娓仰头,视线像是想要透过云层,目睹那双浩瀚的双目,那双眼睛,一定还是一如当年在金鸟池边见过的那样令人惊鸿的清澈,让人永恒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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