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君是神宫之主,他的宝殿坐落在神宫殿落的最高处,其外围游走无数如絮般飘柔的银丝,那银丝比流水还要透亮,同时散发着极致的阴冷之气,如同寒铁利箭般,可以穿透人的心智,将温情和勇气肃杀个精光,让不服它的人归服在它的律制之下。
宝殿内是朱红金黄两色的天花板,像张巨幅的天幕垂落在无数根十五丈高金饰佛像柱上,柱子上缀着绿松石与《古兰经》经文,柱子与天花板连接处布满了镶嵌着火红色红榴石的银色波光玉,每颗玉上都雕满了一圈圈金银底的叶子,叶子上边缘有小孔,孔中垂下透明度如织出来的空气般精美的薄纱帐幔,帐幔绣满了新月和太阳,丝丝缕缕地挂着,底部夜露般的珍珠流苏,将整个殿宇显得神秘又奢华。
只是有一处亭落十分奇怪,那亭落背靠一处天然的瀑流,中间停放着一艘陈旧到快腐朽出木灰的小舟,那小舟有三丈长,舟上有道剑痕,剑痕上尚还可见些血迹黑漆后的晦涩,虽没有用法术存留,但却也被人保护着以至于并没有被虫蚁啃食。
这艘小舟看起来与云中君的喜好格格不入,神宫中人皆知云中君极度喜净,这艘小舟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停放了许久,不知对云中君有着什么样的特殊意义。
神官领着胡娓在一处内庭最深处的帷幕前停下,她向内望去,里面是一个身姿绰约的淡影。胡娓行礼间,帷幕中传来熟悉的柔和的声音,和映像中的一样,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威慑,“这是你升任真君后,我们第一次见?”
胡娓答道,“是。”
“之前见你时就觉得看你很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喜欢梨花吗?”
她这话甚是奇怪,胡娓回道,“君上眼中是芸芸众生,自然和您印象的相像,不过说起梨花,小仙梨树见的少了些。”
只听那君上又问道,“那就是不喜欢了。你在度卿身边,可曾听他如何提起阿窈?”
胡娓小心回答,“倒未曾听浮黎神君提起怀窈神君的私事。”
那君上又自顾自说起,“初时,阿窈还只是云崖国的一树普通梨花,被度卿在人间逗留时亲手在寒潭边种下,后得了些机缘,才修成了道身。听说你本也是长在云崖国的东川?”
胡娓答道,“是,浮黎神君见我较其他的草胞们成材些,才将我移栽到金鸟池这福泽深厚之地,后我修成道身,给我赐名,娓。小字乐采,取,快乐,好运的意蕴。”
君上从她小心的话中听出些言外之意,越是客套越是少了些亲近,她似乎对那浮黎神君也是如此,于是又问道,“你在怨他?”
“回君上,神君待我极好,又怎会有怨怼。”胡娓回道。
她似乎也并没有想得到一个回答,只不过是随口一问,过了兴致,才问起胡娓今日为何而来,“罢了。你来何事?”
胡娓说道,“不知君上是否记得项氏清河?”
君上一阵思索,但也并没有思考很久,很快就有了映像,“是那个为了阿窈,上天入地的男人?他不是还在你府上受刑?”
胡娓对她的话点头回应,“是,刑期尚余千年春秋。”接着这才引出此番埋于腹中的话,“今日云崖国圣宫来信,信上说云间山险,本应我独自前去处理即可,可此山乃项氏清河生身之母凌氏埋骨之地,又是她生前所居之山,突逢变故,恐内有玄机,遂请愿他随我一同前往,解此间事了,为行方便,可以他之精血换得万物生机,以赎过往之罪,以人身为神宫立功效力!”
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话至激昂处抑扬顿挫,但在场之人只有她蹙眉动情,胡娓正想着要如何应对接下来君上会对她说的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或是义正言辞,或是有理有据的首肯或拒绝,然后她会如何应对,如何再次陈情,但很可惜,她面对的是君上,这四海九州最不需要顾忌别人面子的人,只听帷幕里的她波澜不惊地提起,“别光你愿意呀,他也愿意吗?”
胡娓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君上似乎也对她这次的沉默扫了兴致,“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去办吧。”
胡娓有些犹豫,她摸不透君上帷幕后的真正的心思,但既然她说了让她去办也松了一口气,应道,“是。”
帷幕里的人又问,“你如今升任真君,可还顺利?”
胡娓小心回道,“回君上,尚可支撑。”
君上忽而又说起,“最近有人带了个人到神宫,你可知晓。”
胡娓闻言想起早上在瓜地里被谈起的一桩怪事,小心开口,“是海里上来的那个人?只道听途说了一部分。”
君上接道,“那人现下失踪了,有人说他逃回了人间,你既要去下界,就将他一并带回吧,也算是替你想救的那人将功补过。”未等胡娓应声,那人又令道,“下去吧。”
胡娓道是,然后被带离了内殿。这一趟请旨太过顺利。胡娓来之前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从未想过如此顺利。她是已经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了吗?很明显是的。为何还是如此爽快答应?君上又为何将寻回海中人之事交给她?真是因为要让阿河将功补过?她隐隐不安起来。只是这海中之人,她要从何查起。
“诶,小哥,我能不能向你打听个儿事儿啊。”她随口对身旁带路的神官问道。
那神官颇有些礼貌,侧身点头,“可以。”
胡娓问,“你可听说了这神宫上最近的一桩奇事。”
神官笑着看着她,说道,“没有。”
这......胡娓想说,我还啥也没说呢......
他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说道,“啥也没有。”
胡娓这下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也笑起来,笑得比他还灿烂,一路笑到门口,给神官的嘴角笑抽了。两人在门口迎来送往,羡煞了旁人。
得,这事儿得问吃瓜群众。
“这事儿你用不着问别人啊,问我就够了。”少年安抚道。
“那你说。”
“说啥啊,早上该讲的都讲完啦。”少年回道。
“那不该讲的呢?”少女怒视。
“那我也不知道啊。”少年茫然。
“那你让我问你?”少女怒骂。
少年义正言辞,“是啊,你不都问过了嘛。”
“玉诚茹,你有病吧。”
“说多少遍了,不许叫我大名!”
“滚。”胡娓愤而走,被玉兄摁下,“去哪。”
“人界!”
玉兄惊讶,“这么早就出发?才从君上的主殿出来,不准备准备?”
“自然是得先回府,不然留在这陪你说废话?”胡娓气道。
“别着急嘛。”玉兄道,“我说找我就对了,是因为我有人。”
胡娓侧过头试探,“谁?”
“不在你左边。”
胡娓又侧过右边看了一眼。
“也不在你右边。”
“那在哪。”胡娓问道。
“也不在你后边。”
“赶紧说。”胡娓气道。
“那人此时正在人界的云崖国,玉山镇,正是你此番所去的玉山镇,也是巧了。但听你的意思,海中人之事既从怀窈神君手中交由你办,必不简单,可能怀窈神君被何事情缠住,但奇怪的是君上并没就此事安排人和你对接,说明确实如你所想,不想让你知道过多,只为将人‘带回’而带回。君上此番安排,如非不妥当之举,到底是在言喻些什么,也非你我能猜透,不若少打听,顺其自然才是?”玉兄道。
“我倒也是想顺其自然,但这顺着顺着人如何带回,上哪带回?”胡娓无奈说道。“我此番去请旨,还因为另一桩事。”
“我知道。”玉兄道。
“你知道?”胡娓惊讶。
“我当然知道了,我不知道来这堵你做什么。是项清河?”
“你消息是真的快。”胡娓道。
“刚才我去你府上找你。”
“去我府上干嘛?你不是说你有大事儿要处理?”
“你别打岔,我去你府上找你,那会儿我遇到度厄星君,他同我说云间异动,你去找项清河了,我隐约不安,得知你又马不停蹄去了主殿,才明白你想做什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答应做这个劳什子的真君,就是为他的事儿憋着劲儿呢,就想找机会把他捞出来。这么多年了,你为他这事儿偷偷摸摸多少回了,这回终于让你找着由头了,我这才特意来此去主殿的必经之路堵你,未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不然你以为,我一天真没事干纯守在这瓜地?”玉兄怒道。
“为何堵我?”胡娓不解。
“你这为他脱罪的借口找的太牵强,担忧你惹祸上身。对了,你府上的事情交由谁处理?”玉兄问道。
胡娓回道,“正要回去交代给度厄星君,你有空也多去我那转转。”
“知道了。不过我看你对度厄给予厚望,这是有心栽培?”
“我可不是。”胡娓否认道,她在他面前,总是能少说假话就少说假话,毕竟在真心面前,一个假话,要靠无数个谎来圆,“总之,你留点心。那人,之前是谁在负责?”
“哪人?”玉兄不解。
“海里那个人。”胡娓答道。
“怀窈神君府上的毅荣真君。”玉兄说道。
“哦?是他。谢来风?”胡娓疑惑。
“正是。”玉兄回道。
“谢来风如今可在府上?”胡娓问道。
“有段日子不见了,不知道干嘛去了。”玉兄回道。
“那人当时是他手下谁在看管?”胡娓又问道。
“被关起来了,说是弄丢了人,正领罚,不让任何人去探视。”玉兄说道。
“我想去看看这人,你有法子吗?”胡娓问道。
“没法子。”玉兄泄气道。
“我不信,还有你干不了的事儿,我还没说去看这人干什么事儿呢你就拦着我。”胡娓也泄气道。
“别想了,你想干什么这事儿都没法子。”玉兄道。
“为什么。”胡娓不解。
“这人也不见了。”玉兄回道。
“什么?不是被关起来了吗?”胡娓失声问道。
“那是对外说法。”玉兄解释道。
胡娓有些怀疑,“那你怎么知道的?”
玉兄傲气道,“我是谁啊,我有人啊。”
说起来关键人物竟全消失了……胡娓这般思索着。可越想越气,越想越好笑,最后实在忍不了,索性决定回府,她皱着个眉头憋闷地对玉兄道,“有意思。这件事情越发有意思了。”然后对他扬扬手,“行了。我走了。”
“嗯。”玉兄也在瓜田边扬扬手,目送她的背影,“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