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从山坳吹来,山路旁玉色的梅花被风吹落了一大捧,秋尽冬至,天黑的一日似一日地早,一对年幼的兄弟一前一后走在平整的山路上,身上皆是整齐的青色圆领衫,手里连提带拽地抓着一个红色的点心盒子。
“快点!快点!晚了书斋关门了怎么办!”
“不会的!”落在后面对那个孩子说,他比他的兄弟矮了一寸,因此落在后面,脚上有些踉跄。
“……师尊都是天黑了以后才动身的,你看,太阳还没落下去1呢。”
这里叫长乐郡,是北沂神洲腹地的一处蛮荒之地,此处西接戈壁,东又有群山当关,乃简薄贫瘠之地。一百多年前,有一位神仙落在了这里,在东边的山顶上修了一间学堂,从此逢单日讲学,教人识文断字致学明理,逢双日行医,治病救人施医赠药,逢五则开坛说法,论因果循环,劝弃恶从善。
那位老神仙教出了长乐郡第一代郎中和教书先生,第一代和尚和道士,如今依旧日日在他的书斋里教书育人,百年来缀笔不耕,一年之中唯有四天是不见人的——二月二、九月九、腊月初八,还有腊月十五。
如今的长乐郡早就成了一方乐土,不分男女都能谈经论道,不分长幼都晓阴阳五行。穷不贱,富不淫,处处修桥修路,户户修身修心。山路上的那两个孩子是受教于“越青斋”的十四代弟子,明天就是二月二了,他们是来自己的师尊送点心的。
“哥哥,你看!晚霞!师尊说过……”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两个孩子就此打闹起来,稚嫩的嬉笑声在山谷间响起,原本寂寥的山路瞬间热闹了起来,明天一定是个顶好的日子,是个能满载而归的日子。
木门被闻人语推开,老旧的门栓发出一声吱呀。
“天尊,该动身了。”
青华点了点头吹熄了油灯,站在悬窗前望着赤红的夕阳,日头已经跨在远处的山顶上了,残云被染成了橘红色,就连天都蒙蒙有些发红,人间就要日落了,像这样的日落,他已经看了三百四十一年。
“便动身吧,无谓让越儿苦等。”青华说着对闻人语。
闻人语早就不是那个在妙严宫里打滚撒娇的神兽了,他在越鸟殒命的当日化身,化成了一个身姿高大、神色俊朗的少年,一双琥珀色的双眼像极了元圣星,只是眉宇间总有忧愁,和天生就没心没肺的九灵可谓是天壤之别。时至今日,他耳后还留着一束发辫未曾解,只因那是越鸟亲手为他梳的,他便执意要等到越鸟醒来亲手为他解开。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等到了书斋门口的时候,青华正准备起行,而闻人语则正在给书斋落锁,二人见此连忙冲了上去——
“呼呼……呼……师……师尊有礼,师兄有礼,我们娘亲知道明日师尊要闭关,特地亲制了桂花糕,遣我兄弟给师尊送来。”
“桂花糕……”青华喃喃道。
沧海桑田,人琴俱逝,只有回忆绕梁不绝,天地间的前尘往事,在心中却一样鲜活,一丝拉扯,便叫人痛断肝肠。从前也有人与青华秉烛夜话,月下私语,可故人长久未见,相思终究煎熬成茧,心被困住,人大概也只能被困住了。
两个孩子一路连奔带跳,此刻说话气喘吁吁,小脸涨得绯红,闻人语伸手将食盒收下,对面前的孩子露出了笑容:“多谢你们娘亲,师尊这便收下了,正好路上吃,你们趁太阳还没落山赶快回家去吧,别忘了,明日书斋不开门。”
那两个孩子得了闻人语的叮嘱,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兴高采烈地便去了。夕阳在背后慢慢落下,闻人语一言不发地望着青华,等待他从回忆中醒来。
青华从来不受供奉不收钱银,久而旧之,长乐郡的乡民们感念他,总会做些点心素斋送来。青华喜欢把它们带到越鸟面前,说不上是邀功还是邀宠。不过上次有家农户用新刈的麦子做成了饼,送来的时候热乎乎的香气扑鼻,馋得闻人语直咽口水,只可惜没能馋醒越鸟。
三百多年来,青华呕心沥血,从师父熬成了师祖,最后熬成了师尊,而长乐郡终于一改蛮荒,成为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他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是不知道和越鸟当年的功德相比,又是如何?
“越儿你看,我这个法子是不是想的极妙?也省得我再去找个帮手了?这计策既然是你的,那这功分你一半也未尝不可。”
青华说这话的时候下巴扬得高高的,只可惜越鸟未曾回应他。
苏悉地院里的一日,就是凡间的一年,青华在时间的两端中颠簸往返。岁月的长河一会儿安宁,一会儿汹涌,唯一不变的是越鸟,她从未醒来,从未回应过青华,没有开过口,没有睁过眼,甚至连那一双长睫都从未颤过。
越鸟虽得重生却久久不醒,如今已一年有余,无奈五族不能无人掌事,于是在玉帝和如来的默许下,佛母暂替越鸟代了大明明王之职,眼下五妖王除了鸿蒙之外,都按日子上光明殿向佛母述职。那日青华前脚刚进光明殿,后脚正赶上当扈来见佛母,当时当扈带着毕方,两人正跟着阿苏罗往里走,岂料角落里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此人一身青衣身带佛光,两袖清风闲庭信步,青丝如瀑无冠无髻,只使一根青翠的雀羽钗略挽了些碎发在脑后。当扈匆匆一瞥,愣在当场,与毕方面面相觑,二人俱大惊失色。
“难道……大明明王醒了?”
毕方和当扈都是侍奉越鸟久了的老人,断不会认错,可大明明王醒了这样天大的事,佛母怎不昭告天下,叫五族认主臣服呢?
阿苏罗见此,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未开口便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明王殿下怕是想岔了,来人是青华帝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青华越来越像越鸟了,如今他偏爱青绿色,平日里不着金玉,也不吃荤腥了,开口闭口总是“阿弥陀佛”,发间更是常用雀羽钗,左手带着一串莲子念珠,右手上则戴着越鸟的小叶紫檀珠。
不怪当扈迷糊,就连佛母第一次见此阵仗都被吓坏了,后来青华非但扮的像越鸟,还总是对着越鸟无神的躯壳自言自语,看着日复一日越发地痴癫,叫人看了心里毛毛的。
当扈年岁长多历练,更是向来聪慧,悟性亦高,更非不识世情之辈,可她未经尘缘,不懂男女之情悲欢离合的深浅,一时间不知进退,愣在一旁哑然失语。相比之下,毕方在妙严宫前年,亲眼见过大明明王与青华帝君是如何如胶似漆两情相悦,此刻心中倒是比当扈这个主子更加清明。
“有道是情到深处,如同一人,两心同归,诚不欺我。”
光明殿里一边是沉睡不醒的越鸟,一边是行迹诡秘的青华,佛母夹在其中进退两难,既不愿坐视越鸟生死不定,也舍不得青华明珠暗投,无奈之下只能匆匆遣走当扈,吩咐元圣星传来旧主,与青华促膝长谈。
元圣星带走青华后,闻人语便坐在越鸟身前,与她闲聊说话。
“殿下还记得我吗?我是闻人语啊。”
“殿下怎么还不醒来呢?帝君真的很想您啊。”
“殿下您知道吗!帝君在凡间吃了好多苦!他都不跟您说,您可千万别觉得他是躲在人间图清净啊!”
有道是物随主人形,这些年青华身边只有闻人语,近朱者赤,他耳濡目染,学得了青华的慈悲和宽容,却也不幸沾染了青华身上的傻劲,明知越鸟什么都听不见,他还楞跟天桥底下说书的一样越说越起劲,把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骨碌地倒在了越鸟面前。
“殿下您知道吗!有一回帝君还差点让人给吃了!”
青华自来是对越鸟报喜不报忧,他只会说自己懂得了慈悲爱人,在凡间颇有所得,却从不会提起他几度身陷险境,甚至还险些沦为了凡人的口中食。
百年前的长乐郡,民风不化人心不古,善恶不分黑白混淆。乡民未受教化,不知天地正道,不懂农桑渔樵,国中常有奸臣庸主,城中更多强盗歹人。青华建书斋,招门生,分文不取,不分长幼一并施教,不分贵贱一律医治,在凡间传道普度众生。
前三十年一切还算是顺遂,乡民叫青华老神仙,对他颇为敬重。可青华始终不肯梨花沾青丝,怕来日越鸟寻到这里认不出他,无论闻人语如何相劝都十分不肯,最后终于惹来了麻烦。
“帝君肯定没跟殿下说,那凡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以为帝君是不老不死的仙根,便将帝君捉了起来,要和满朝文武分食帝君的血肉!”
长乐郡原本是蛮荒之地,那国王无德,嘴上说青华妖言惑众,触犯国法,其实是觊觎他的长生之术,所以才派官兵抓捕他。大军来时气势汹汹,青华怕起兵祸伤及百姓,只能束手就擒,被人五花大绑献给了那国王。
青华不反抗自有他不反抗的道理,那国王虽也大小是个天子,可他是金身的神仙,且不说凡间兵器伤不了他,即便凡人真的拿出法子来害他,这一境之地下有山神土地,上有天雷地火,哪里能真的让他吃亏?可闻人语不懂这些,眼看青华受难,他心里如同油煎火烧一般,如何还能耐得住性子。
说时迟那时快,彼时刀尖寒光已露,刀斧手龇牙咧嘴就要挥刀,闻人语为了护主露出原形向天悲鸣,霎时间只见一股黑风平地而起,满朝文武并那无道的国王还蒙在鼓里、似懂非懂,唯独青华却大惊失色!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