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当年长乐郡那无道的国王将青华当做了延年益寿的仙根,欲食其肉、饮其血。为免百姓罹难,青华束手就擒,被五花大绑献于祭台前,剥开衣物露出胸膛。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刀斧手就要落刀,闻人语护主心切,顾不上露迹之过,立刻显出妖兽原形,扑开了压着他的士兵便护在了青华身前,四爪刨地,双目眦裂,亮出了獠牙兽相。
闻人语半人半妖,论聪明他远在元圣星之上,可论体型他却要比元圣星整整小上一圈,加之他又没有翅膀金眼,浑身通体白毛,看起来更像是瑞兽而非凶兽,堂上文武百官见他骤化兽形虽不免吃惊,可眼前是长生不老的灵肉,凡胎利欲熏心,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反倒胆子更壮,听那言下之意竟是要把闻人语也杀来吃肉!
官兵们将闻人语团团围住,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赤着目仿佛疯魔一般。闻人语少见世情,眼看凡人冥顽不灵,情急之下便仰天长啸,一声鸣震动九霄,霎时间黑云平地而起,到处飞沙走石,伸手不见五指。
在人们的惊呼中,一扇如同黑雾一样的不详之门突然出现在闻人语面前。那门似有若无,仿佛一汪黑池凌空而立,不远处突闻铙钹之声,稀稀疏疏仿佛有脚步声。众人愣在当场,只死死盯着那黑门,就连刀斧手也撂下了屠刀。
霎时间天地震荡,幽冥道大开,只见牛头马面领着打着“肃静”“回避”二幡的阴兵,穿过“黑门”而来,声势浩大,叫人见之胆寒。
那牛头、马面不拜青华,不问闻人语,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样,直奔着那脑满肥肠的国王而去,两人四手将他掀翻在地,托着便往地府而去。又阴兵压道,凡人不敢造次,只畏缩不前心有余悸,闻人语见此连忙驮起青华,一跃而起立在云端,这才算是得脱大难。
望着后知后觉的闻人语,青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可他叹的不是区区人祸,而是“前人早见后人影,后人未解前人音。”
天道万变,越鸟重生之日,青华立地成佛,别人没听到如来说话,并不代表如来没有说话。那天如来传音入密,叫青华从此于救度六道罪苦众生,就此又传下一诘——“大德无始终,大功无始期。神兽悲鸣日,菩萨归位时。”
如来说话向来是说一半留一半,尤其是那“神兽悲鸣”四字难解,若非这飞来横祸,青华只怕猜到胡子都白了也猜不明白。可越鸟当年一句戏言却一语成谶——闻人语之所以成年之后久久不曾化身,更没有露出半点神迹,不是因为他生性愚钝,而是因为他乃天地神兽,片言可以折狱。
侧耳才听戏中言,不知文中是己身。原来当年越鸟口中的不是闻人语的命数,而是青华的宿命。由此可见她早得大道,心中“大明”,而她今魂飞天外,不入凡尘,他夫妻竟不知何时才有再见之日。
阴兵把那国王送回来的时候,他双眼无神,两股颤颤,没挺过三天就死了。好在那当朝太后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见此便知青华乃神人,于是便颁下旨意,尊青华为国师,准他不入宫,不叩拜,不觐见。后来更是为青华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声势浩大的“越青斋”,明令禁止刀兵相扰。
此后百代,长乐郡无论是谁为王,皆视青华为仙,不敢叨扰,只是逢年过节献些礼品果子。而青华则第二次得了如来的点拨,就此借着闻人语的本事,日间度化凡人,夜里便履行他地府之主的职责,与十殿阎王共理地府事。
“殿下快点醒来吧,我的辫子殿下还没拆呢,我如今长大了,还缺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殿下为我取名吧……殿下……殿下睁开眼吧。”
论罢往事,唯留相思,其实世间想念越鸟的岂止青华?情之为物,儿女情是情,母女情是情,主仆之情自然也是情。今日闻人语于旧主身前如泣如诉,足见越鸟此去并非无牵无挂。这天地间仇是债,情亦是债,“了结”二字从何说起?
一年前,越鸟殁后的第一个二月二,佛母和青华同坐,她替越鸟起了两坛酒,与青华边饮边笑。那天,佛母着酒杯告诉青华他不用担心,说越鸟不日就会醒来,到时候他夫妻就可重聚。那天,佛母甚至还和青华一起畅享往后风和日丽、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然而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又一个二月二,青华再度与佛母同庆,可佛母却笑不出来了。她与青华同坐饮酒,杯杯敬故人,句句不论春。如今满天都想知道青华在哪?在干什么?可这些佛母却一律不问,她只是问青华最近饮食如何,睡得可还好。
青华笑了笑,面上云淡风清:“儿臣一切都好,菩萨无需为儿臣费心,如今菩萨常在雷音寺走动,若是儿臣的不是,连累菩萨不能静心,倒是儿臣之过了。”
自从越鸟复生后,佛母便经常成日泡在雷音寺里,从前听着让人头疼的经文如今倒也顺耳了,香烛油灯,木鱼念珠,心经也好,真言也罢,都挺好的。可青华说这话的时候,倒比她更像一尊菩萨,满脸无喜无悲,满嘴无欲无求,若非哀思早成影,佛母非得信了他不可——若真的六根清净六意根绝,又何必日复一日地对着个空壳子尽诉衷肠?
“越儿一生辛苦,如今也算是善始善终,老身身为人母,能日日看到她,心里明白她离了红尘污糟,便觉得也好,你说呢?”
佛母想试探试探青华,她想知道如何越鸟永远都醒不过来,青华会何去何从?说来好笑,三千多年来她处心积虑,生怕越鸟和青华前缘再续,事到如今她居然会为青华担心。可望着眼前青华的面孔,她心里生出的不舍和慈悲却真真切切——他是越鸟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了,她希望青华不再自苦,在天地间潇潇洒洒地活着,而不是这样被往事削骨,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和菩萨同心,觉得这样也好,怕她……怕她醒来再受红尘之苦。当年大婚,越儿对我说,说她知道我在这世间已无归处,所以往后明王宫就是我的归处,还请菩萨许我时时探望越儿,”
越鸟的头顶上有三颗羽冠,颈上的青绒如同龙鳞波光粼粼,胸前有一圈短羽,这些青华都十分喜爱。他将面颊贴在越鸟颈上,感受着她微乎其微但凡心跳,她还活着,这就够了。
“青华,你这样不肯放过自己,何苦呢?”
若非真心怜惜青华,佛母倒也不用说出如此肺腑之言,她原以为所谓情劫不过是生生相克,可真到了这生死不定的时候,却实在是让人无计可施。
“若从来未曾‘执着’过,又何来‘放下’?菩萨自然明白,既然没能‘放下’,便是执着未消,尘缘未了,该儿臣不得道。”
那天佛母本想劝退青华,岂料最后却被青华劝退了。青华和越鸟都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入世也好,出世也罢,既然选定了就不会再回头。
也就是那天,佛母将从前戴在越鸟手上的“阿鼻成圣眼”交给了青华,一方面叫他可以睹物思人,另一方面也是怕他心灰意冷。青华睹物思人,面上没有悲切,只有欢喜——他那属于越鸟的臂膀上,如今又能添上一枚越鸟的旧物了。